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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B><FONT face=仿宋_GB2312 color=#0000ff size=4></FONT></B>
<P><FONT face=仿宋_GB2312 color=#0000ff size=4> 我们的教室在一进校门的左手第二排房子,那是一座新建的人字梁六间瓦房。 第一排房子是老师的办公室,是老房子,周围都长满了梧桐和刺槐,所以,从老师办公室的窗户根本看不到我们教室发生的情况。
</FONT><FONT face=仿宋_GB2312 color=#0000ff size=4> 我们的教室在这排新房的西头三间,说是三间,只是说它的空间有三间房大,并无隔离房间的墙壁或木板。东头的那三间房一直空着,门也锁着,有时,我们会好奇地用一只眼贴在门缝里朝里张望,但除了吸进一鼻腔的石灰泥味儿,什么也没看到。
</FONT><FONT face=仿宋_GB2312 color=#0000ff size=4> 我们的教室前面是一块很大的空地,约在五十米远处才是众块砌的校园围墙。空地未经平整过,到处是建筑垃圾和黄土,连野草的绿色也难得一见。下课时,我们多数时间是在用混凝土砌成的方形廊柱支撑的走廊里谈论着南斯拉夫的电影,偶尔也会就在这片坑坑洼洼的空地上追逐游戏。
自从东头的三间教室里来了一个比我们低三级的班级后,下课时,我在空地上游戏的时间便多了起来。我在空地上奔跑、嬉笑、打闹,也许只是为了想引起她的注意。当上课铃响起时,我会故意拖在最后进教室,也许为的只是看着她柔美的身影和黑发辫梢从她的教室门外消失的一刹那。 </FONT><FONT face=仿宋_GB2312 color=#0000ff size=4>
当我和老虎在一起玩时,不知为什么总是我在后面追赶他。老虎那时已长得像个标准的大人,他高大健壮,双肩平阔,穿着褪色的蓝咔叽中山装,脸形方正,阔口高鼻,活像《打击侵略者》里的那个志愿军李军长。我在后面追赶他的,他总是一边傻笑一边跑。那一回,我在快追上他时,突然左腿屈蹲,伸出右腿望他脚下一个勾扫,他偌大的身躯结结实实摔在地上,摔在她和她的伙伴们踢毽子的地方。我大笑着,嘴里喊着“死老虎、死老虎。”我的心快跳到嗓子里来了,我全身的血液都快速地涌动着。我看到她的眼睛在我和趴在地上的老虎身上来回看着,脸上有着让我着迷的笑意。
</FONT><FONT face=仿宋_GB2312 color=#0000ff size=4> 那是我头一回看到她笑,因为她的眼睛是天生不怎么笑的那种:大大的杏仁眼睛,眼边四周好像有一抹花红,她看人的神情总是很沉着、细致、认真的样子,仿佛她在一边看一边思索。当她转身时,她梳理得好看的辫子就会在你眼前微微晃动着。
</FONT><FONT face=仿宋_GB2312 color=#0000ff size=4> “丹风眼,丹风眼。”我在心里喃喃念叨着,想起姐姐经常说起丹风眼好看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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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FONT face=仿宋_GB2312 color=#0000ff size=4> 上学、放学,我总是要经过那片农田,嗅着温暖的太阳下油菜花、麦苗儿,还有刚施肥不久的尿骚的混合怪味,我总会站在田垄上,呆呆地看着蜜蜂在油菜花上蠢蠢欲动,发出“嗡嗡、嘤嘤”的低鸣,觉着从身体最深处,那个古怪、愚蠢而且顽固的念头又冉冉升起,偷偷爬满全身,在我每一寸血脉和每一寸肌肉中跳跃着,折磨我。
</FONT><FONT face=仿宋_GB2312 color=#0000ff size=4> 躺在灶台后的干柴上,我让自己沉静在夜黑的孤独中,我用力地咬着微甜的干草,一口口咽下那不能告诉母亲、不能告诉父亲、不能告诉哥哥、姐姐的口水中的秘密,直到母亲第三遍喊我睡觉,我才懒散地走出被黑暗紧紧保卫着的灶台后的孤独。如果哥哥在外玩耍回得迟,我会站在我们俩寂静的房间里,把他床头那两幅仕女画看个够。我不怎么看《嫦娥奔月》,我只盯住《婵娟》,那个画中人头上挽着漂亮的大发髻,鹅蛋脸上长着一对天生不怎么笑的丹凤眼。每当此时,我的心底就会升腾那种莫名的甜意,渴望着画中人走出画纸把我搂在她怀里,或是我回到她生存的那个不知名的遥远年代,去追逐她,依偎她。这样还不够,我还要去翻箱倒柜地寻找那本破旧的、被哥哥藏得很紧的《聊斋志异》选读本,我甚至想变成书中的鬼,“做鬼也好,做鬼也好。”我一边翻找,一边自语。直到我头晕眼花,稀里糊涂地爬上床,一觉睡到大天亮。
</FONT><FONT face=仿宋_GB2312 color=#0000ff size=4> 快到秋天时,我向母亲开口要一件新的蓝咔叽中山装,母亲说:“供你上学的钱都那么紧,哪里还有钱买新衣裳啊。”我咬着嘴唇,一句话也没说,可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我约来了比我大两岁的同学刘洪威(他在另一个班),我说:“你看到店里那件蓝咔叽中山装啦?”</FONT><FONT face=仿宋_GB2312 color=#0000ff size=4>
他说:“看到了,颜色真好看,妈的,我们要是一个人搞一件才好。”</FONT><FONT face=仿宋_GB2312 color=#0000ff size=4>
我说:“我们把四方塘抽干,把里面的鱼和藕弄去卖了,笃定能买得起。”</FONT><FONT face=仿宋_GB2312 color=#0000ff size=4>
他想了想,说:“我要回去告诉老头子,他同意就行。”我听了,心里蛮有把握,因为他父亲是生产队长,而且私心很重,他很可能同意儿子的打算。 </FONT><FONT face=仿宋_GB2312 color=#0000ff size=4> 果然,当天晚上,刘洪威就到我家来告诉我他父亲同意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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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FONT face=仿宋_GB2312 color=#0000ff size=4> 天渐渐凉了,我不知道她脱下那件白的确良衬衫和那双好看的米白色塑料凉鞋后,会穿出什么样的秋衣来。我暗想:“到时候我会穿那件好看的蓝咔叽中山装的。”她的身形和神情都不应该是她那个年级的学生所共有的那种,她仿佛到了穿什么衣裳都会让我心动的那种年龄。我无数次设想过和她在一起,想过我该怎样对她说我心里想说的话。每当我想到这些,我就会自我陶醉、忘乎所以。但我却从来也没想到真的去和她说话,问她叫什么名字,也许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她整整比我矮三级,我顶多可以和同级的外班生说话。当我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正和一个伙伴从我的教室的后窗下走过,她们慢慢地走来走去,不知道在干什么。我站在窗内,偷偷地看着她微微弯着身子往前走的样子,看着她白净的脸侧眼角的花红,一颗心跟在她优柔的步子后面失去惯常的节奏跳动着。我看到她的手里丢下一个小纸团,我迅速跑出教室,像做贼一样偷偷在草丛里拾起那个纸团,然后撒腿跑回教室,一颗心咚咚乱跳。趁没人注意时,我迫不及待地展开纸团,那是一页作业纸的上半张,横条格里用那种方正的接近拘板但又有点秀气的字写着:
</FONT><FONT face=仿宋_GB2312 color=#0000ff size=4> 杨柳才吐出米粒大的新芽,缀满着由黑转青的枝条;风从南山脚下吹来,吹皱了杨柳边的河水,吹舞着杨柳树柔韧的枝条。这时,燕子飞来了,一只燕子,一群燕子,她们窃窃私语,仿佛传递着令人高兴的消息……
我轻轻念着那皱巴巴的纸片上的文字,心头便似有柳枝轻拂,我知道自己的眼神烁烁,因为眼眶有点发烫。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掌反复熨压着纸片,直到它变得平帖,才仔细把它折 叠起来藏在笔盒翻盖里那张课程表的后面。每天夜里,在家独自做完作业,我都会把那张纸片拿出来反复展玩、轻轻读诵,仿佛那纸片上抄写的不是一段语文书上的课文,是她特地为我写得含蓄的情语。我无法控制自己不用嘴唇去吻那纸片和纸片上的文字。</FONT><FONT face=仿宋_GB2312 color=#0000ff size=4>
我和刘洪威终于弄干了四方塘,卖掉了塘里的鱼和藕,我们不但一人买了一件蓝咔叽中山装,还买了一块套裁裤子的灰色的确良布料。好不容易盼到可以穿秋衣的天气,当我穿上那件蓝咔叽中山装走进教室时,男同学一起喊出声来,有人还上前来用手摸摸捏捏,说:“乖乖,真好看。”女同学远远看着,脸上似有莫名其妙的微笑。我感觉脸上微微发烧,便一句话不说地傻笑着坐到自己的位子上。这一节课,我根本一句也没听进去,我不但盼望着快点下课,还一直想象着她看到我的新衣裳时的表情。我希望她的丹风眼能有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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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FONT face=仿宋_GB2312 color=#0000ff size=4> 可下课后,我一直没有看到她,我忐忑不安地踅摸到她们教室的门口,偷偷向里张望,可还是不见她的影子,下午放学时,我故意慢条斯理地整理着书包,眼睛的余光始终锁住门外她的必经之路。直到东西两个教室都静了下来,静得只有我失望和恼火的呼吸。</FONT><FONT face=仿宋_GB2312 color=#0000ff size=4>
我魂不守舍、无精打采地走着,夕阳懒散地洒在校门外那条笔直的大路上,碎石子闪着孤独的金光。平时拥挤喧闹的大路此时就我,还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无声地走着。我的眼睛无力越过前面那一排整齐的小树,眼光耷拉在树下一条分叉的小路口上。那是一个红色的女子的背影,是那种红底黑格子的线呢上装。但斜挎在右肩上的花书包却是那样熟悉。我的精神一下子振奋起来,但瞬间又委顿涣散得像路边一条黄毛狗身上的绒毛在微风中轻动。她往回走着,她连头也没回过,她的红影子渐小渐模糊,最终消失在田野的暮霭里。”是啊,她怎么会知道我穿着新衣走在她身后?即便她看到她也不见得就会用心地看我这个人吧。”我边走边想,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低落到了自己的脚下,被自身的重量踩在脚下,被重重地一次一次地践踏着、蹂躏着,发出痛苦的沙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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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FONT face=仿宋_GB2312 color=#0000ff size=4> 走进家门,昏暗的室内,只有一条黄瓜形状的夕阳,静静地暂时歇息在窗边缝纫机上的一件褪色土蓝夹衣碗大的补丁上,那是母亲的一件夹衣,记得最少已穿了八九年了。我从右肩取下滞重的书包,“扑通”一声扔在竹椅上。这时,母亲的房间传来了微弱的呼唤:“是小富,还是小强啊?”</FONT><FONT face=仿宋_GB2312 color=#0000ff size=4>
“是我。”我有气无力地答道,忽然觉得不妥,赶紧补充一句:“妈妈,你怎么了?”</FONT><FONT face=仿宋_GB2312 color=#0000ff size=4>
妈妈微弱的呻吟再度响起:“你哥小富也真是的,到现在还没回来。去,小强,你去西头你小舅家把你爸爸喊回来,教他不要跟人家借钱。”</FONT><FONT face=仿宋_GB2312 color=#0000ff size=4>
“妈妈,这是怎么回事?”我意识到母亲病了,这才紧张地快步走进她的房间。只见她睡在昏暗凌乱的床上,身上盖着洗得发白的印有红牡丹花的被子。她的眼光尽管微弱而暗淡,可我还是能看到那里面隐含的痛苦给了昏晦的房间里的空气一点忽隐忽现的幽亮。只是我急切的问询目光无法让她疲倦、涣散的目光收留,让她感到一点安慰。
“我的老毛病又犯了,你爸爸执意要送我去医院,可是,可是不久要种小麦、油菜,家里连买化肥的钱都没有,哪来的钱看病。唉,我这毛病啊,真是早死早了。”母亲病痛的声音在昏晦的空气里轻颤着,一字字穿进我的耳朵。 </FONT><FONT face=仿宋_GB2312 color=#0000ff size=4> 我站在那里,一动没动。“早死早了”,从我记事起,就经常听到病中的母亲这样诅咒自己的生命。
</FONT><FONT face=仿宋_GB2312 color=#0000ff size=4> “小强,你快去啊,去把你爸爸叫回来。”母亲反复嘶吟着,并伴随着咳嗽和喘息。
我僵直地站在那里,我不知所措。 </FONT><FONT face=仿宋_GB2312 color=#0000ff size=4>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我感到了父亲的气息进了堂屋。
</FONT><FONT face=仿宋_GB2312 color=#0000ff size=4> 回过头,便看见父亲的身躯堵塞在房门中,手里依约捏着借来的二十块旧纸币。
</FONT><FONT face=仿宋_GB2312 color=#0000ff size=4> 我站在父亲和病床上的母亲中间,穿着那件十六块钱买来的蓝咔叽新衣,仿佛在一个沉闷之极的狭小空间待了很久。那一刻,我无地自容,记忆里那个意义含糊的“逆子”一词不止一次地突然跳出来,在我的眼前晃动,一种近乎无奈的悲伤气氛紧紧包裹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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