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婚纱

无风带 · 发表于 2005-10-26 01:29

他们还有九天就要结婚了。
 农历八月十六日，中国人的好日子。
 他对她说：“你对于世俗和传统从来就是个叛离者，但你还是遵从了这个传统良辰给我们的虚假承诺哦！而你知道，我当初喜欢你就是因为你的不同流俗。”
 她说：“你的意思是现在不喜欢我了？”
 他说：“那倒没有。我是想说，有很多东西我们似乎要重新定义。其实，遵从不一定是喜欢，不喜欢也不一定非得决裂。从品德上来说是一种宽容，从生活上来说是一种妥协，从哲学上来说是一种超脱。你说是不是？”
 她白他一眼，俏皮地说：“屁大个事到你嘴里都变成大而无当的道理、吓死人的。”
 他伸出食指轻轻刮刮她微翘的鼻尖儿说：“屁大的事怎会到我嘴里？你在骂我放屁啊？”
 她开心地抿嘴一笑，她的微笑每次都使他产生拥抱亲吻她的强烈欲望。他觉得他们俩是般配的，是天生的一对。
 可是不久话题就又转到她的婚纱上来了。金琳说要穿上长长的婚纱去罗马婚纱广场拍上一组婚纱照。而高简一听就皱起眉头，想到要陪着她浓妆淡抹地摆弄各种可笑的造型，耗费着时间，他就觉得拍婚纱照是世界上最难堪的庸俗而繁琐事情之一了。“啥意思嘛！像小丑一样任人摆布，真无聊透顶了。”高简每次都要重复这番话，而那种“每每透出文化气息的话语”就不再被金琳独自心悦诚服地聆听。他反对这样做，是因为他从来也没觉得这样的矫揉造作是美，或许还因为他是个自由散漫的人，是个孤芳自赏者。因此，在高简看来，诸如拍婚纱照这类俗不可耐的事情理当为他们俩所共同鄙弃。他这样认为也不能说一点道理都没有，因为当初他看上金琳，除了她清丽脱俗的外表外，其自主又不褊狭的性格同样是很重要的因素。
 她无精打采地说：“你一点也不宽容、妥协、超脱。”她的口气显得疲惫而微带忧伤。尽管如此，她却从来不像一般女人那样使出性子来大吵大闹一番，直至对方妥协。
 不过高简内心也认为金琳有权利坚持，他虽嘴上反对，但只要她一味坚持，他终究还是会同意的。可怪的是，每当高简说出上面那番反对的话语，金琳就不再言语，不再坚持。而尽管高简认为金琳在和自己有关的事情上表现得过于迁就而不像做少女时那么自主，但他也没把心里的妥协想法说出来。因为他落得省事轻松。
 “这种事情，确实烦人。她会想通的。”他心想。
 他们往她的住处走。高简见金琳一路无话，就偷偷注意她的表情，看看她在经过罗马影楼时是否会目中露出流连之色，如果是那样，他就干脆主动提出去拍婚纱照，也落得做个大度的人。但他发现，她在经过设在华联商场楼下的罗马摄影广场时，连看也没看一眼。于是，他就故意装作自言自语地说：“罗马假日今天好像还是很热闹的样子嘛。”他满以为金琳会搭腔说话，会把她羡慕的目光投向那门庭两旁的玻璃橱窗内艳丽的巨幅广告样照上。但金琳却恍若未闻，两眼直视前方新华剧院的海报栏。高简感到有点奇怪，他的脚步几乎跟不上金琳走路的节奏，内心忽地生出些失望的情绪来。
 在她的房间里，她开始整理她的私人物品。因为这些东西都是要搬到他们的新房的。金琳十分看重他们自己的小家，她把那个两居室的二手房收拾得非常干净整洁，便宜的杉木地板透着森林自然的况味，四壁除了张挂着她自己绘制的几幅很富装饰意味的油彩画外，是一律的雪白。她在书房里早早地留好了放置二人婚前旧物的位置。她认为这个位置是不可缺少的，且只能在自己的家中。
 “我既不会像人们弃如敝屣那样把它们扔进垃圾箱或是卖给收破烂的，也不会把它们留在父母的住处。因为这是我们自己的，是与生活不可分的。”她在书房里给它们预留空间时曾这样对高简说。
 高简看着她整理旧物时的认真劲，不禁笑出声来。可金琳却一本正经，不言不笑。高简以为她还在为婚纱照之事不开心，感到有点无趣，就站起身小声说：“我来帮你整理吧，你歇会儿。”金琳赶紧摇手道：“拉倒吧你，你啊，只会帮倒忙，坐在一旁歇歇，不打扰我就是帮大忙了。”
 高简钮：“整理物品我可是很在行的哦。想当年我在工学院帮助图书馆整理图书时，可是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的。”
 “那时你是为了讨好馆长想看他的馆藏珍品，现在你用不着讨好我，就是讨好我，我也只剩下这堆破烂了。”金琳笑着说，可口气中却又隐含着某种失望和幽怨。
 高简听了，半晌没作声。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点燃，猛吸一口，咳了两声，才用自我解嘲的口气说：“这是你说的哦，我可要趁机了。”
 金琳白了他一眼，道：“教你少抽烟，看你咳的。”
 高简倒了杯开水，没再吭声。他坐在一张旧木椅上，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看着她细心整理着她用过的物品、她读书的台灯……忽地有些怜惜她。他想：“她曾经是那样的矜贵、纯粹和骄傲，但自从和我在一起，她就不再纯粹和骄傲。她依附我、顺从我、迁就我，几乎是为我牺牲了她的全部。这使我颇感内疚。我知道，这些陈旧的东西都会因婚姻的缔结而束之高阁，永远陈旧，而这陈旧的东西曾给她带来快乐和慰藉，曾陪伴她度过孤寂却是自主自由的美丽时光。但由于我的出现，走进她的生活，她将不假思索地抛弃它们，从此失去自我，失去纯粹。她这样做当然也可解释为她的需要，但我还是觉得欠她的。而我呢？我也将会和她一样吗？我不会的，我比她自主比她自私，她从此只为我，以后更为孩子而活。我尽管也为她、为孩子，但不会像她那样彻底地放弃自我的。我知道我自己，了解我自己。是的，这个问题我并非头一回想起，我是一个怜她而又自怜的人，当我的心进入这层境界时，那感受就会像沙漏之沙缓缓地向下流淌。”他的内心正进行着真诚的自责，因而眼光也变得温柔而谦逊。可当他一见她转身时那副冷漠的表情，就又把上面所想几乎全盘否定，怨责的情绪腾地一下又冒了上来。他有时也会为自己有着如此善变的脾气感到惊讶，为自己灵与肉、知与行的过分分立感到气恼和害怕。
 “当我闭上眼睛时，我原谅了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与己意相左的事情，可当我睁开眼时，他们就又都成了我的敌人。说敌人可能有些言重，但反正他们令我不快，令我不能释然。”他经常想。但他寄希望于别人的不知不觉，因为他坚信这是自己个性中的绝对隐私，除了自己，就只有老天才会晓得。因此他曾经对金琳说：“我的理智的思考全在不声不响中完成，如果那时我把它们说出来让人记录下来，你就会发现我对人类的理解和把握是多么准确而透彻。”可金琳并不知道他思考的过程，因此也无从知晓他的所谓理解的深度和把握的分寸究竟如何。
 她轻轻拍打着书籍上的尘埃，把高简的内疚和隐忧一同播撒到房间的空气中，使空气变成青灰色。
 高简喝了一口带有尘灰味道的开水，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与不断临近的喜事背离的问题。他漫无目的地翻弄着她整理出来的书本，忘记了她不准他帮倒忙的叮嘱。他看到一本露出蓝色塑料封皮的本子压在一摞书本的底下，就想抽出来瞧瞧。因为这种封皮的本子是八十年代以前的风格，他总喜欢看一些有着历史印记的东西。
 高简抽出了这本旧本子，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随手翻开，发现是她上中学以前的笔记本，字迹还很幼稚，纸色也泛黄了。从笔记可以看出，她课堂笔记不是太认真。每页开头几行记得还较全，到了下面就写些不相干的东西了。有时画只小鸟，有时画只小船。画儿画得比笔记认真得多，也好得多。高简翻看着，心里想象着她小时淘气聪慧的模样，有好几次抬起头想问她一些有关笔记本上的事情，但都因为不愿打搅她的忙碌和害怕她再给自己来个不理不睬的冷处理而住口。于是，高简就干脆低下头老老实实地翻日记，做一个不帮倒忙的规矩人。
 他的眼睛停留在了一幅彩色的小人画上。画面上是一个扎辫子的小姑娘，穿着鲜红色的长裙，整个造型就像一朵向下张开的喇叭花，快要被风吹得飞起来。他想这一定画的是她想象中的自己吧。这时，高简再也经不起好奇心的诱惑，抬起头大声问她：“咳，这是你吗？好漂亮啊！”
 她终于回过头看看，说：“你怎么看这些老古董，我正考虑是否把它们整理出来卖给收破烂的哩，你于脆帮我用塑料绳子捆起来吧。”
 高简说：“什么？卖掉？你开什么玩笑？这可是生活的一部分，不可分的。不准卖，我喜欢着哩。”
 她笑笑说：“怎么？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你笑话我？”
 高简连忙喊道：“瞎说，瞎说，你这下可冤枉我了。我说的可是真的。你应当知道，在珍惜旧物、怀旧思昔的情趣上我们是绝对一致的。”高简说着，站起身，一边朝金琳面前走，一边认真地说：“呃，你告诉我这是画的你自己吗？”
 她右手托着一本英汉大词典，左手一边在词典上揩抹着尘灰，一边凑到跟前看了看。那神情似在极力回忆，见得她已经很久没看过这笔记本了，对笔记本亡的内容要好好思索一番才敢下结论的。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肯定的语气说：“噢，哪里啊，这是我画的天使。”说到天使时，她的脸上浮现了一丝孩童般的羞涩而迷惘的笑意。
 “天使？你心中的天使就这样吗？天使应该长翅膀的，怎么穿着喇叭红裙子？”高简用手指点着那图画说着，笑出声来。
 她又凑过来，似乎更仔细地看了看那幅小天使画像，但却没再言语。
 高简原指望听她解释一番的，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她开口说话。
 她继续忙碌着，不停地轻轻吹着、拍打着那些发黄书本上的浮灰。
 高简看着那天使像，看着。然后，看看她的背影。看了很久。
 她忽然说：“你在发什么呆啊？”
 “我，我发呆吗？”高简结巴着，仍然一副在若有所思的状态中没有醒来的样子。
 然而，高简确实在发呆。从他明白那天使身上的红喇叭裙的意义时，开始发呆的。他挺难受，为她，也为自己，他心里明白。“那不是普通的长裙，是天使的婚纱，是她的天使的婚纱，是她的婚纱，是她的梦想，一个陈旧但还没忘却还没束之高阁的梦想。这个梦想在当时不也是很脱俗的吗？很高雅的吗？不也是与现实背离的吗？在那个时代，有几个人会想到敢想到如此火红的颜色，并把它献给圣洁的天使呢？这不是很容易实现的梦想吗？为什么在她身上就这么难实现啊？一个人啊，他无论多么地自主、多么地骄傲、多么地孤洁，都会有一个简单的最初的梦想，这个梦想在当下看来也许是平常的，甚至有点可笑，但他还是想着要实现它，只因为它在他心里永远是美丽的……我们不能不宽容我们某种世俗的期望和追求，在填充生命空间的成分里也许根本就没有雅俗，只有可怜的愿望，而无论这种愿望是来自常识、来自谬误、来自强迫、来自理想、来自梦想……”
 他霍然站起，上前抓住她柔嫩却沾满灰尘的手说：“我们明天去拍结婚照吧，给你挑最好看的婚纱，你看怎样？”
 她用左手轻轻推开他握住她右手的那只手，有点冷漠地说：“没必要啊，我想通了。”然后，她反问一句：“你怎么想到要……”
 高简用手指了指，眼神落在那本笔记本上的天使图画上。
 金琳顺着他的眼神看去，但却毫无表情。她不再说话，她转过身继续整理那些旧书，一点也不理解高简的意图。
 高简几欲开口说话，但又忍住了。他站着，看着面前这个几天后就要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忽然觉得非常陌生，对她固执、倔强的脾气似有了新的认识。他也似乎感觉到了某种解决问题的办法就在眼前，但那办法究竟是什么呢？因为那办法就像某个可以在困境中帮助做梦人解脱的梦中之物，明明伸手可得，但就是无力伸出那只梦中之手。也许他该继续坚持一下的，再诚恳地坚持一次和她一起去罗马假日的意愿，但他却没有。他很可能因此失去伸手可得的解决问题的办法。他觉得自己有着很善于了解、理解别人心理的优点，就是那种善解人意的优点，但缺点就是很少用带有感情的话语向别人阐明、认错或是道歉什么的。他很少就同一要求向别人提出两次以上，即便是为了别人。因为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很自尊的人。尽管他开始时有些内疚和懊悔，但此时却因为她不肯原谅自己而心生怨怀。事实上，他有时倒希望她像个普通女人那样，哭着、嚷着，痛痛快快地数落他一番。
 而她背对着他，反复用力撕扯着几张废纸，发出很响的哧啦声。眼里沉积着委屈的怨色。

潇湘妃子 · 发表于 2005-11-3 01:49

有点担心，他们以后会过的幸福吗？：）

孟宗 · 发表于 2005-11-3 11:02

担心无必要,幸福未能知.

哈哈公 · 发表于 2005-11-3 23:54

好东西总是像个谜。

水土闲人 · 发表于 2005-11-15 09:16

婚姻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改变，男人想改变女人，女人想改变男人，就看谁的本事大了。

哈哈公 · 发表于 2005-11-17 21:39

水土闲人，我们都是外强中干。

帐号		自动登录	找回密码
密码			注册

[原创] 婚 纱

[原创] 婚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