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权力与文学

风中飞絮 · 发表于 2006-5-25 01:41

在这一表现上，李煜同曹植很相似，明知大势已去，就沉湎于酒醉神迷中，在"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怀消愁愁更愁"的心境中浑浑噩噩地打发日子。

　　宋太祖赵匡胤是个十足的政治家，他用"陈桥兵变"的诡计轻而易举地夺取了后周的江山，然后立即着手翦灭几个割据称王的小国。在先后灭掉了南平、南汉和后蜀之后，宋太祖把旌麾指向了南唐。李煜派江左有名文士、吏部尚书徐铉面见宋太祖，表明南唐一向对宋朝恭顺，乞求不要对南唐用兵。

　　赵匡胤冷酷地表态说："江南本来是没有什么罪的，但是，现在天下已成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就是宋太祖灭南唐的理由。公元975年，宋太祖派兵进攻南唐。宋军一路势如破竹，没有经过什么大战便攻破了南唐首都金陵（今南京市）。

　　就在宋军铁马金戈雷霆万钧地向江南进军的非常日子里，李煜照样饮酒、作词、看歌舞、听音乐、谈佛理，直到全陵城破之时，李煜还在静居寺里听和尚讲经说法。宋军逼到寺门外了，李煜才如梦初醒地肉袒出降。当李煜成了亡国之君，被宋将押解前往开封临行之前，面对宗庙和臣民，以及宫娥弹奏的悲哀的教坊离别乐曲，诗人放声恸哭，吟出了凄怆的《破陈子》："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琼枝玉树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最是苍惶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李煜被押往开封，封违命侯，被软禁。他思念故国和嫔妃，追忆昔日的风流欢乐，对比眼前的悲苦生活，痛苦到了极点。他毕竟是诗人，不是政治家。大凡政治家，象处于他这种境况中，一定小心谨慎，不乱说一句话，不乱写一个字，做出府首听命，无怨无尤的样子，就好比春秋时的越王勾践，新朝时的刘秀，都在囚禁或半囚禁的状态中，能做到内心悲愤，外表恬静，咬紧牙关度过艰危时刻，以求死灰复燃，卷土重来。勾践和刘秀是政治家，他们具有政治家惯用的装假：喜、怒、哀、乐不露于形，或完全用相反的模样表现出来。欺骗加上巨大的克制力，使他们分别骗过了准备杀害他们的吴王夫差和更始帝，最后都以自己的胜利洗雪了先前的耻辱。

　　但是，李煜做不到，他是文学家，特别是富于激情的诗人，他怎么也克制不了内心的亡国惨痛！终日哭泣，以泪洗面，直至吟出那首千古流传的《浪淘沙令》：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就因为这首词，送掉了一代词人的性命。宋太宗赵光义看了监督李煜的官吏送来的《浪淘沙令》，沉默了好一会儿，下旨赐给李煜牵机药让他自杀。

　　李煜如果不公开发牢骚，宋太宗是不会那么快就赐他自尽的。李煜如果象三国蜀后主刘禅那样装痴卖傻，也可以留得一条性命。政治家最能容忍的是平庸然而恭顺的臣仆，就象贵妇人最喜爱虽百无一用然而憨态之状可掬的叭儿狗一样；政治家最恼恨的就是不驯服爱发牢骚的文学家之类人物。

　　李煜压根儿就是个文学家，却误投入政治家的高层次角逐圈中，同宋太祖赵匡胤和宋太宗赵光义较量，他的下场只能是悲剧。

　　宋太祖赵匡胤曾深有感触地说："李煜的词虽然写得好，只能算个翰林学士，怎么能当一国之君？他若能用写词的工夫治理国事，哪会成为我的俘虏啊！"政治家成天挖空心思搞阴谋诡计，玩弄权术；文学家终日绞尽脑汁咬文嚼字，谋篇布局。文学家怎么斗得过政治家呢？赵匡胤一语道破了其中的奥秘。中国是这样，外国也是如此：

　　俄罗斯著名诗人普希金一生都是那么天真、幼稚和热情，和封建统治者沙皇的深沉、老练和冷酷形成强烈的对比。

　　刚过二十岁的普希金便因为写了《自由颂》和《致察尔达耶夫》两首歌颂自由、抨击沙皇专制统治的诗歌引起了彼得堡总督米洛拉多维奇的注意，由于这两首诗是用手抄稿在市民申秘密流传的，米洛拉多维奇总督便命令警察局长去搜查普希金的住宅，结果一无所获。米洛拉多维奇便召见普希金。

　　在总督办公室里，普希金望着满脸怒气的米洛拉多维奇，禁不住笑出声来说："总督大人，你用这些极其蠢笨的警察怎么达得到目的呢？要这两首诗么，请拿纸笔来，我全给你们写出来不就得了！"普希金一口气写下包括那两首在内的所有反对沙皇暴政的诗作。

风中飞絮 · 发表于 2006-5-25 01:41

总督又惊又气，急忙把这些"禁诗"上呈沙皇。沙皇亚历山大一世看了普希金的诗后，自然大发雷霆，把年轻的诗人流放到俄罗斯南方边境一个小镇，一直在那里生活了五年。

　　如果说普希金这一行动不算天真、幼稚而称作勇敢无畏的话，那么他和尼古拉一世的戏剧性会见和交谈，并使诗人激动就显得是十足的文学家的天真、幼稚了。

　　亚历山大一世死后，他的二弟尼古拉一世登基，普希金由流放地被召进了皇宫。就象李白流放夜郎中途遇赦一样。

　　尼古拉一世在书房里亲切地接见了普希金，并含笑询问道："这些日子你又写了些什么？"普希金回答说："什么也没有写，陛下！""为什么不写呢？"尼古拉一世继续问道。

　　"因为检查太苛刻了。"普希金答道。

　　"那你为什么要写检查通不过的东西呢？"尼古拉一世亲切地说，那和颜悦色、那笑容，简直就象一个慈父在询问调皮的孩子一样。

　　普希金被沙皇的态度感动了，象一个受委屈的孩子似的申辩说："不，陛下，检查官连我最无辜的东西也不放过。"沙皇含笑叹了一口气说："让过去的一切都过去了吧！我们都重新开始，象我们的祖国一样。从现在起，由我自己来当你的检查官，你如果没有不同意见，就把你所写的一切东西都送到我这里来，好吗？"多么亲切！多么友善！面对这样的皇上，普希金能不感动吗？普希金只觉得心花怒放，热血沸腾，浑身一阵颤栗，双手战抖着紧紧握住沙皇送过来的右手，一只宽大、柔软而平静的手。

　　普希金在喜悦和强烈的创作冲动下写出了剧本《鲍里新·戈都诺夫》，而且满怀信心地把剧本呈交给沙皇审查，要求出版。他很快得到了沙皇的宪兵司令破根妥尔夫的通知，说皇上非常愉快地读了他的剧本，还签署了旨意，写着："朕以为，如果普希金先生把他的悲剧加以必要的修改，改成类似瓦尔特·司各脱的历史小说，那么他要求出版的目的就能顺利地达到。"这无异于对剧本的完全否定，普希金气得愤然对宪兵司令说："皇上英明，我的诗剧与其说是悲剧，不如说更接近历史小说，但是我没有办法改写我已经写好的作品。"宪兵司令双手一摊，耸了耸肩冷笑着说："悉听尊便！这是皇上的旨意，没有谁能违抗。"普希金后来才知道，沙皇根本没有读他的剧本，指令宪兵司令处理，这个只会杀人放火的宪兵司令，哪里懂什么剧本？他交由御用文人、新闻记者布尔加林去看，然后由布尔加林借沙皇的名义给签上"御批"的--普希金这才明白自己被沙皇及其奴才们给戏弄了。

　　作为封建独裁者的尼古拉一世对普希金这类文学家的看法是根深蒂固的，他之所以召见普希金完全出自统治的需要：原来，在前一年，正当尼古拉一世上台时，彼得堡便发生了反对尼古拉的"十二月党人起义"。沙皇用残暴的手段把这场贵族起义给镇压下去了，为了稳定社会秩序，笼络人心，沙皇擦干净了手上的血迹，戴上雪白的手套，接见了一批社会名流，同时把普希金从流放地召回京城，以示刽子手的：仁慈"。当沙皇同普希金假惺惺地寒喧之后，握着普希金那因激动而发抖的双手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说："回答我，如果去年你在彼得堡，会不会参加'十二月党人'的暴乱？"沙皇知道普希金同参加起义的好些贵族青年是朋友，所以才这样问他。沙皇预料普希金一定会极力否定参加的可能性，哪里知道，普希金的回答大出他的意外：

　　"陛下，如果去年我在彼得堡，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参加进去的，因为我和他们是朋友。"沙皇听了脸上的肌肉痉挛了一下，但没有发作，只用左手在普希金那仍在激动颤抖的双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双双走出书房，向聚集在客厅里的王公大臣们宣称说："诸位先生，这是一位新的普希金。让我们把旧的忘掉吧！"天真的普希金，哪里知道沙皇的两付面孔呢？他哪里知道，那一句老老实实的回答，更增添了沙皇对他的厌恶情绪。

风中飞絮 · 发表于 2006-5-25 01:42

这类文学家的幼稚、天真几乎屡见不鲜，据《新唐书》所载；唐朝诗人孟浩然才学渊博，然而却考不中进士。他平日同著名诗人、官僚王维私交甚厚，一次，孟浩然拜访王维，二人正在书访中畅谈，忽然，玄宗皇帝来到王维府中，孟浩然走避不及，躲藏在书房的床下。

　　玄宗同王维交谈几句之后，王维有心推荐孟浩然，让孟浩然从床下走出。玄宗也久知孟浩然的诗名，就让孟浩然把近作呈献。孟浩然随即吟颂出满含牢骚的诗句，当吟颂到"不才明主弃，老病故人疏"两句时，玄宗脸色一沉说："卿并未见孤，怎么诬孤弃卿？"玄宗说罢，拂袖而去。从此，孟浩然彻底断了仕进的机会。

　　文学家天真、幼稚而热情，不懂得或虽懂而不愿说假话，常常是祸从口出；政治家们是十分懂得装假的，因为官场中每每因为一句话、一杯酒，甚至一个眼神而丢掉前程乃至被杀头、抄家、灭族的事屡见不鲜。

　　《史记》中就曾记载故太仆灌夫因为一杯敬酒同丞相田蚡发生冲突，结果闹到灌夫被抄家、杀头、灭族，甚至连累他的好朋友，故大将军窦婴一块儿被杀的悲惨结局。封建独裁的肃杀氛围，必然造成混迹于氛围中的政客们语言虚假、性格扭曲、面孔多变、彼此欺骗。谁在这些方面玩得不高明，便会被逐出乃至遭受灭顶之灾。一个真正的文学家误入这种氛围，那将是极其不幸和极端危险的。

　　普希金就是这样丢掉了性命的：

　　由于沙皇对普希金明显地厌恶，整个彼得堡上流社会构成了对诗人进行谋害的大网，他们利用普希金夫人的爱慕虚荣的弱点，再利用法国流亡分子丹特土去追求普希金的夫人，然后借此大造舆论对普希金进行人格侮辱。

　　普希金受不了种种刺激，被迫同丹特士进行决斗。丹特士是凶悍狡诈的无赖，普希金是柔弱、激动的诗人，两个人决斗，失败者当然是普希金--沙皇及其帮凶们利用文学家天生的弱点除去了普希金。冷酷的政治家们毫不怜惜地殒灭了一颗伟大的世界诗坛巨星。

　　在普希金决斗而死的四年后，俄国又一颗文坛新星莱蒙托夫也因一件小事沉不住气，同花花公子玛尔廷诺夫发生决斗，卑鄙的玛尔廷诺夫违犯决斗规矩提前开枪，俄国继普希金之后的又一位抒情诗歌巨星和卓越的散文家被封建上流社会的无形大网殒损了。政客们构成的这种肃杀氛围，象一个黑洞，可以吞噬所有的正直的文学家。

　　马克思也曾碰上这个黑洞，但他没有被吞噬，因为他不是个文学家：马克思流亡伦敦时，曾有一个受雇于上流社会的杀手毫无理由地侮辱马克思，并提出同马克思决斗，被马克思轻蔑地拒绝了。

　　马克思对那个杀手说："决斗是中世纪的野蛮游戏，我没有兴趣参加；更何况，你也不配！"气得那个杀手暴跳如雷，非要缠住马克思决斗不可。一个尊敬马克思的青年见杀手胡搅蛮缠，主动提出代替马克思参加决斗。马克思认为没有必要，但那个青年由于要保护马克思的名声，坚持去了。

　　决斗在附近海滩举行，裁判是马克思的朋友。这天，马克思由于极度不安而时时停下了从不容易停下的笔，夫人燕妮也焦急地在室内走来走去，他俩为青年的生命担心。

　　一会儿，裁判推进来了，他脸色阴暗，一看便知情况不妙。果然，裁判声调低缓地报告说："很不幸，一个子弹打中了那位可尊敬的青年人的头部……"说完，裁判摘下头上的礼帽，深深地向马克思夫妇鞠了一躬，然后退了出去。

　　马克思惊呆了！燕妮更是惨叫一声昏倒在地。

　　正当众人对晕厥的燕妮施行急救时，门又开了，出现了那个青年，头上包扎着纱布，脸上带着稚气的微笑。原来子弹只擦破了一点儿皮，轻伤。

　　而那个被人雇佣来的杀手，以为杀了人，便坐上事先准备好的木船逃走了。

　　马克思毕竟是胸襟宠大的政治伟人，他不象普希金、莱蒙托夫那样一触即跳，否则，世界上便不会有巨著《资本论》了！

风中飞絮 · 发表于 2006-5-25 01:42

三、权力与文学的二律背反

　　十七世纪荷兰著名画家伦勃朗曾根据《圣经》中的故事作过一幅油画。这故事是说的古代以色列有一个英雄叫大卫，他武艺精湛，又勇猛无畏，屡建功勋，受到了人民的广泛拥护和爱戴，但却引起了心胸狭隘、为人狠毒的国王扫罗的忌恨。扫罗害怕大卫的崇高威望压倒了自己，更害怕大卫会篡夺自己的王位，因此，时刻想杀掉大卫以绝心头之患，但是，扫罗又不敢动手，原因是扫罗患有一种奇怪的疯病，这种病一发作就有如魔鬼附身一样自己完全不能控制，更无哪个医生能够医治，然而只要大卫给他弹奏琴弦，扫罗的疯颠狂乱便会渐渐平静，直至痊愈。

　　不过，大卫的琴音只能使扫罗的疯病暂时缓解，而不能根治，就象中国古代的名医华佗治疗曹操的头风病一样。这使扫罗处于极端矛盾的地步，但是独裁者极端的权力欲比疯病还要疯狂，在一次大卫照例用琴音去治疗扫罗的疯病时，扫罗听到一曲将终，猛然举矛朝大卫刺去，大卫闻声急忙闪避，让过了矛头。疯狂的扫罗必欲置大卫于死地，连连举矛刺向闪躲着的大卫……

　　伦勃朗的画面上，英勇善战的大卫象一个文静的处子似的专注地弹着琴，从那虔诚的脸上可以看出他是多么盼望自己的琴音能治好国王的疯病；而旁边的扫罗却表情复杂，他一面拉起身旁的帷幕去揩试满脸的眼泪，带泪的眼光斜觑着聚精会神地弹琴的大卫，在他的臂弯里斜放着一支锋利的长矛，右手松松地按着矛把。那满脸泪水表现出扫罗被疯病和忌妬双重折磨的痛苦，以及欲杀不能，不杀又不行的矛盾心情。那阴冷、凶狠的目光透出扫罗为了保持权力一定会对大卫下毒手，而那松松地按着矛把的右手，说明他正在等待下手的合适时机。那柄怵目惊心的长矛给整个画面笼罩了肃杀的气氛，把正直、坦荡、真诚的大卫置于十分险恶而又不自知的环境之中。

　　扫罗和大卫的微妙对立统一关系，倒十分酷似权力同文学之间的关系。

　　权力是需要文学的，然而权力又厌恶和惧怕文学。权力要利用文学替自己服务，然而权力又时刻虎视眈眈地对着文学，害怕文学危及它的稳固性，因此，权力常常象扫罗用矛刺杀大卫一样地残酷的摧残，甚至企图毁灭文学。

　　中国从周朝以来，掌握一国最高权力的统治者--皇帝（秦朝以前的叫王），多如天上繁星，然而没有几个皇帝是堪称有知识的。

　　秦始皇赢政是商人吕不韦的儿子，从小受吕不韦的控制，谈不上有什么文化知识，倒是吕不韦搞成了一本《吕氏春秋》，但不是吕不韦的作品，而是吕不韦组织的一批幕僚写的。

　　汉高祖刘邦是个泼皮无赖，后当了个亭长，自然无文化知识。

　　隋文帝、唐太宗都是比较有作为的政治家，但不是文学家。宋太祖赵匡胤年轻时是个出入赌场，"输打赢要"，即输了就动拳头打对方，赢了则一定要别人照付的赌棍，当然同学问不沾边。

　　元朝开国皇帝成吉思汗，只知弯弓骑射，一味凭借武力搞征服，压根儿就没考虑过文化。

　　明太祖朱元璋从小受穷当和尚，年轻时便从军，同知识无缘。

　　清朝太祖努尔哈赤和率领八旗兵入山海关的清太宗皇太极，都是标准的无文化知识的游牧部落首领戴上皇冠的，他们考虑的是作战。

　　历代有知识的皇帝只有魏文帝曹丕、梁武帝肖衍、梁元帝肖绎、隋焬帝杨广、清康熙玄烨等屈指可数的几位，而且除杨广和玄烨之外，大都是偏安小朝廷的国君，比如象南唐李璟，李煜这类皇帝。

　　从周朝至满清末年，中国经历了三千年的帝王专制统治。在无数帝王中竟只有廖廖几个堪称有知识的（主要指军事以外的文化知识），由此可以看到权力同文学之间的关系将是何等复杂而微妙！

　　从宏观上看，自西周至秦王朝建立以前，权力对文学是持宽容和支持的态度，一部千古不朽的《诗经》和一个灿烂的战国文化繁荣时期及其大量作品的涌现，足以说明这一点。

　　《诗经》共三百余篇，它的编集者是周朝王廷的乐官太师，内容分国风、小雅、大雅和颂四个部分。风是周王朝下属各国的民歌，合称十五国风；小雅和大雅是西周王朝京畿的作品。小雅除一小部分外，是贵族的作品；大雅则全是贵族所创作；颂诗是最高统治者祭祀宗庙时的乐歌，亦属贵族创作。

风中飞絮 · 发表于 2006-5-25 01:42

周朝统治者为什么要安排专门的乐官大师编集这部诗集呢？当然是属于权力的需要：颂诗自不必说它是权力在对待祖宗和上天鬼神方面的语言文字贡品，绝顶重要而神圣的东西。小雅、大雅中的诗，有的是歌颂周王的武功，如《大雅·常武》、《小雅·六月》等，这是大臣或史官的手笔，作历史记载的，当然也是权力所最欢迎的东西；有的写贵族生活，这是权力所乐道的；还有的是讽喻乃至怨刺的东西，这也是权力所容许的；至于国风，它大部分是写热烈而健康的爱情生活和反映各国的风俗民情，这本身就是权力者所需了解和掌握的，即使有些内容是抨击时弊、甚至揭露统治者的腐朽贪婪，但因为它们是民谣，早已流传，权力者也只有默许了。

　　到了东周后期，王权衰微，诸侯纷争。大大小小的诸侯都想成为权力的极大拥有者，他们除了发展军事实力外，就求助于纵横捭阖的"士"，这些士为了取得权力者的恩宠，便拼命掌握知识，以至如苏秦闹到"头悬梁，锥刺股"的玩命的地步。这些士凭借统治者所需要的各种知识，游说列国，常有"朝为布衣，夕为卿相"的事涌现。所谓"学而优则仕"，作为广义的文学，自然呈现繁荣灿烂的社会现象。

　　这时候权力同文学之间，就象扫罗疯病发作后，急需大卫给他弹奏琴弦的时候。

　　当大卫一曲终了，扫罗疯病暂时缓解后，便恶狠狠地举起长矛朝大卫刺去，必欲置大卫于死地，这就是秦王朝对文学的大扫荡--焚书坑儒。

　　但是，"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的教训提醒了秦以后的统治者，纵然消灭了文学也并不能保证权力的稳固；倒是相反，愈是消灭文学及其文学拥有者，权力的崩溃和转移来得更迅速。权力者逐渐明白一个道理：江山可以从马背上夺来，但不能在马背上治理；武力可以夺取天下，但治理天下仅凭武力是绝对不行的。扫罗可以杀死大卫，但扫罗没有大卫给他治病，他也就完了。

　　于是，权力开始改造、利用文学给自己服务了。自西汉以来，文学迅速复苏，在统治者的有限制的支持、提倡和一批上层文学家的努力下，过去一度被堙堵断流的自西周到战国末期的文学河川开始冲绝秦朝所建造的堤坝奔腾而下：《诗经》、《诸子百家经传》、《楚辞》三条源流，加上西汉文学本身泉渊，汇成了浩浩荡荡的文学大江。望着这汹涌澎湃的江水，权力者的心境是复杂的--扫罗右手是时时按着长矛的。"独尊儒术，罢黜百家"就是在这文学大江上建造的新的拦河坝，使文学，特别是诗歌几乎断流了三百多年。汉武帝时代，以虞初为代表的"其说以周书为本"、"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的小说，因为和统治者的意旨不合，便被"百家杂说，请用从火"，一下子给摧毁了。

　　东汉以前，文学的概念是广义的，如韩非在《五蠹》中说："今修文学，习言谈，则无耕地之劳而有富之实，无战之危而贵之尊，则人孰不为也！"这就把法家之外的百家学说统统划归进去。直到东汉，文学由于自身的不断壮大，便逐渐与儒学分离，成为狭义的文学，当时的主流是辞赋和五言诗。从此以后，文学便打出了独立的旗号，成为一部分士人的专门术。

　　建安时期，权力对文学是提倡为主，钳制和镇压为辅，因为掌握最高权力的曹操、曹丕父子本身就精通文学，曹操的四言诗和曹丕的文学评论文章都堪称上乘之作。他们对文学起到了表率和鼓励作用，但同时，他们对于自己所猜忌的文学家，镇压起来也是毫不手软的，包括曹丕对自己的同胞兄弟、大文豪曹植的不遗余力的迫害。但总的说来，建安时期，权力对文学是格外恩宠的，所以才有建安文学的一个短暂的黄金时代。

　　接着而来的魏晋时期，便是文学的灾难了。司马氏父子是荒淫残暴的武夫，他们是比扫罗还要阴狠毒辣的暴君。文学遭到了他们的残酷镇压和摧残：文学家们有的被杀，有的当了御用走狗，更多的是逃避现实，兴起了玄谈之风。

　　东晋后天下大乱，北方中国权力在兵燹中翻腾迭变，建安时代以邺郡为中心的"文化乐园"成了荒凉、肃杀的战场，文学在权力和兵燹的双重摧残下几乎绝迹。

风中飞絮 · 发表于 2006-5-25 01:43

　然而南方中国却恰恰相反，由于社会安定，北方士人纷纷南逃，特别是南朝的君主们对文学的提倡，使文学显出盎然生机。正如《南史·文学传序》中所说："自中原沸腾，五马南渡，缀文之士，无乏于时。降及梁朝，其流弥盛。盖由时主儒雅，笃好文章，故才秀之士，焕乎俱集。"南朝文学的繁荣集中表现于梁朝时代，这是因为梁武帝肖衍和梁元帝肖绎本人既是皇帝，又是精通文学而且热切地提倡文学的人。在这个时期产生了几部重要的文学著述，它们是：《世说新语》、《文选》、《诗品》、《文心雕龙》及《玉台新咏》。

　　南朝君主们之所以提倡文学，一是要用文学替自己歌功颂德、树碑立传，二是要把文学作为他们腐朽享乐生活的工具，发泄他们糜烂、颓废的思想情怀。如梁武帝的皇太子肖纲就提倡描写色情的宫体诗，把《内人昼眠》、《娈童》之类不堪入目的内容也纳入诗题。

　　这些权力者们一面提倡文学，一面又对文学进行打击和摧毁：如梁武帝因为和文学家沈约比记故事的多少发生一点小矛盾，便把沈约给逼死，其狭隘狠毒胜过曹操杀杨修。

　　梁朝大将侯景叛乱，肖纲命人放火烧侯景所占据的宫殿。部将知肖纲重视文学，便禀告说："宫殿内有大量图书文物，烧不得！"哪知肖纲毫不吝惜地说："不必多讲，烧！"一把火，将宫殿和长期积聚的图书文物烧毁殆尽。

　　特别是那位学识渊博的梁元帝，在同政敌较量失败后，自认为读书破万卷，仍保不住帝位，、权力，愤然把皇宫所藏的古今图书凡十四卷，全部烧毁。

　　皇太子肖纲和梁元帝肖绎的两把火，烧毁了中国无数文物典籍，也烧掉了他们提倡文学的假面具，露出了权力摧残文学的狰狞面孔。

　　文学同权力就这样微妙地并存着。

　　中国文学在隋朝之前，它同权力之间的关系，很像野马同猎人。尽管时时遭射杀、被囚禁、到驯服，但总的说来，它仍是荒原上的野马，只要不进入猎人的射程以内，相对说来，它是自由的；只要不贪吃猎人放的诱饵，也尽可在山村田野纵横驰骋。

　　到了隋朝，精明而严酷的隋文帝为了改变文学自由发展的状态，以便让权力牢牢地控制住文学，变野马为家畜，他发明了科举制度。

　　公元587年，这是中国文学从根本上改变命运的一年，隋文帝定出了制度：每州每年推荐出"贡士"三人，标准是文章华美。文章特别美的人，州可推荐应秀才科，经受特别考试，然后授以官职。

　　公元607年，隋炀帝创立"文才秀美"进士科，以考诗和赋为主。

　　从此以后，科举考试成为文学家们跻身官场的通道。历经一千多年，直到清朝末年才予废除。

　　科举制度是权力笼络、囚禁和改造文学的天才发明。从此以后，文学野马浩浩荡荡地涌向权力设置的这个大牢笼，由自由驰骋的野马变为驯服的家畜，统治者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它身上添鞍加辔、鞭策驾驭；倘有不驯服的，则宰杀起来也相当容易了。

　　特别是到了明朝、清朝时代，统治者进一步改造科举制度，考试内容变为僵死教条的八股文。这就把文学置于纯粹非驴非马的变了种的地步，完全成了蒙着眼睛听凭权力驱赶打转推磨的骡子了。

　　当然，也有一批文学家不愿就范，仍留连驰骋在荒原或深山里，继续过着野马的生活。这批人没有功名，自然也没有利禄，生活是清苦的，还要遭受世俗的白眼，甚至被权力的嫉恨而象野马在猎人晃动的枪口下那样，随时可能死于非命。

　　权力与文学的二律背反贯穿了整个封建社会，而以元朝和清朝表现得最为鲜明和突出。

　　元朝和清朝两个封建王朝都是少数民族入主中原，游牧部族贵族联合汉族地主官绅共同统治中国。但两个王朝的命运却迥然不同：元朝从元世祖忽必烈定都大都到元朝灭亡，其间不到一个世纪，而满清入主中国却长达二百六十多年。这种差距的造成，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权力与文学（广义的）之间的关系处理得恰当与否？

　　元朝统治者从成吉思汗起，就"只识弯弓射大雕"，迷信武力，漠视汉族文学，对待文学家们就象扫罗听完一曲之后，拿起长矛刺杀大卫那样恣意迫害，一概排斥。这样一来，大卫死了，扫罗也就跟着完了--一个只凭蛮力作统治基础的政权，就象只有一个足支撑的大鼎，必然倾倒。

风中飞絮 · 发表于 2006-5-25 01:44

满清王朝看到了蒙古贵族的覆辙，他们吸取了教训，对汉族文学及文学家采取了笼络和利用的手段。特别是康熙皇帝，他本人就带头刻苦学习汉文学，他的学问很广博，举凡文章、诗词、声韵、历算、律吕、哲学等无所不知。在他执政期间，一直十分尊重汉族传统文化，大搞尊孔崇儒，还确立程朱理学为清朝官方哲学，对于汉族文学家们尽量进行笼络，通过各种渠道：扩大科举取士名额、举隐逸之士、开博学鸿词科、编纂书籍和修史书等，把有一定学问的人揽进自己的网罗中。

　　中国文人们向来有句名言："士为知已者死"。一旦他们感受到了浩荡皇恩，便会为其效死卖命了。康熙皇帝通过归顺了的文学再去软化汉族人民的对抗情绪、麻痹他们的斗志、奴化他们的精神，以达其政权巩固的目的。

　　但同时，他们对一切不驯服的文学野马，也是决不手软的，张弓搭箭，一律射杀，这就是顺、康、雍、乾一朝比一朝更为残酷的文字狱。

　　满清王朝统治者们在对待汉族文学上，就象扫罗一手按矛、一手拭泪地听大卫弹奏琴弦，一直听了二百六十八年，直到那先天性的不治疯症使他寿终正寝。

　　四、权力的短暂性和文学的永恒性

　　权力的短暂和文学的永恒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是古今中外无数事实所证明了的真理，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它是由主观和客观两方面的原因所造成。

　　从主观上来看，权力是一种社会存在，它并不由谁去创造，而只是由人去夺取，由胜利者所拥有和享用。但这种拥有和享用是短暂的，随着拥有和享用者肉体的消失，这种权力也就自动转移给另外的人了，原有的权力便不复存在了；甚至拥有和享用者生命并没有完结，而这种权力却早已转移了。民主制度的选举和专制制度内部的火并及人民起义，都会造成这种权力的转移。但纵然是最贪婪、最凶横的独裁暴君，如秦始皇、汉武帝之类，尽管他们要人们天天呼叫他们为"万岁！万岁！万万岁！"但他们的生命毕竟是短暂的。随着他们生命的完结，他们所拥有的那种权力便不复存在了。真果是：秦皇汉武今何在？一抔黄土埋古今。

　　但文学却不然，它并不是一种原有的社会存在，它是由文学家辛勤创作的结果。文学家一经创作出某种作品，便可以永远拥有和享用它。它不会因为文学家生命的终结而消失或转移，相反，常常出现这种现象：文学家的作品生前也许并不为人所重视，死后却愈来愈享有殊荣，这一点是为古往今来无数事实所证实了的。

　　从客观上看，人们对权力拥有和享用者总是既敬畏又反感，所谓敬鬼神而远之。就是权力拥有者周围那些大大小小的阿谀逢迎者，一旦权力发生转移，他们也会立刻变脸直至反戈相向。一切专制独裁的权力拥有者，勿论在他面前有多少人顶礼膜拜、山呼万呼，都是假象；得其反，或许有一天这些府伏在地的人会突然跃起，夺下独裁者的权杖，把独裁者撕得粉碎。自有权力以来，这类惨剧在世界上时有发生。

　　不仅权力本身是这样，就是由权力所青睐恩赐的那一部分文学，其生命也是极其短暂的。试看中国自隋朝至满清，出了多少个状元。状元是由皇权定的全国第一，还有第二名的榜眼，第三名的探花。这些由皇帝恩赐的全国第一、第二、第三……只能表明他们是权力的宠儿、文学的叛逆，他们那一篇篇御笔亲点的文章除了向皇权歌功颂德外，毫无价值可言；除了当时的皇帝和试官叫好外有谁愿意读它？这些文章就象流产的婴儿那样，一出世生命就结束了。

　　相反，被权力所排斥、迫害的文学和文学家倒往往是光华灿烂、千古传颂的佳作和伟人。

　　屈原和《离骚》、司马迁和《史记》不就是最伟大的典型？

风中飞絮 · 发表于 2006-5-25 01:44

李白、杜甫非旦不是什么状元、榜眼，连进士也没有考取，然而他两位的的确确是唐朝诗坛的魁首，他们的诗篇光照千秋；关汉卿是一个混迹于优伶中的文学家、戏剧家，在封建社会中，优伶与娼妓是并列的，他的地位是低于下九流而属于"第十流"的卑微人物，可是，他的伟大的戏剧作品继与西方的莎士比亚媲美，是全世界公认的文化伟人；罗贯中、施耐庵是元末明初的普通知识分子，然而他们分别创作的《三国演义》、《水浒传》世代流传，为中国人民家喻户晓，其知名度超过历朝历代任何一个显赫的帝王；吴承恩四十三岁才补上个岁贡生，蒲松龄更是到古稀之年才得到个贡生的名号，命运对他们够嘲弄的了，但是，他们分别写出的《西游记》和《聊斋》却使他们的名字在中国文学史上大放光华；吴敬梓一生只考取了秀才，终生末获得皇权的恩宠，但是他的《儒林外史》却得到了后世人的喜爱，堪称中国古典文学瑰宝；至于曹雪芹，尽管一生贫病交加，衣食常缺，但是，那部伟大的《红楼梦》为他树立了一座丰碑，曹雪芹的名字为中国和全世界人民所熟知所景仰，而且必将千古传颂！

　　如果说文学是天真、纯洁的少女，那么，如状元、榜眼、探花之类拜倒在权杖下的文学只能算是庸俗、肮脏的娼妓。勿论她们因权力的梳弄、借权力的淫威把自己搞得花枝招展、戴银穿金、搔首弄姿，但得到的只能是人民的厌恶和历史的唾弃，"尔曹身与名俱灭"，一旦充当嫖客的权力消失了，她们就会成为世人不齿的文学垃极！

　　"不废江河万古流"，文学，真正的文学，它的根基和生命力在民间，在千千万万的人民中间，这是文学之火永不熄灭，文学之树永远长青的根本原因所在。从秦王朝焚书坑儒到满清的文字狱，在长达两千年的时间里，封建专制权力对文学实施了一次又一次地旨在灭绝的残酷镇压，但权力的假、恶、丑，始终消灭不了文学的真、善、美。人民群众这个伟大的母亲，热爱、保护和传播着文学之子，使文学在风风雨雨中迈动着虽艰难然而始终是向前的脚步。

谢春红 · 发表于 2006-5-25 07:54

虽然长的文章从来不看还是占个沙发[em01]

微动涟漪 · 发表于 2006-5-25 10:44

看了一些，很好，感谢飞絮老师。以后再看。

秃顶商人 · 发表于 2006-5-25 11:00

飞絮斑斑辛苦了[em27][em27][em27]有时间慢慢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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