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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FONT size=3> </FONT><FONT size=3>《老井与村歌》</FONT></P>
<P><FONT size=3> 村口有一口老井,井边长着一株挂花树。那一夜,月亮爬上桂花树稍,无声地跌进清澈的井底。16岁的孝平坐在井边,他把双脚泡在汨汨流淌的泉水溪里,无拘无束地吹着自制的竹笛,田垅里不时飘过来粗犷的村歌——那大多是一些无遮无拦村歌……
那绝对不是故事,那是已经遥远了的梦里家乡。
村前这口老井,不知道已经有了多少年月!孝平几次问过公公,公公说他也只晓得从老辈手上起就有这口井了,他说他也不知道这口井到底有了多少年头,只晓得从他出生起就喝这口老井的水,只晓得这个井既哺育了全村二十多户普通人家,也哺育过已经永载民族史册的英雄长辈。
与南方一般小山村的水井比起来,这口井似乎说得上相当规模且修砌得比较规范。井宽几近一丈,长约六七尺。井壁四周全部用周周正正的石砖砌得笔直。左右及正对面都比挑水的井口这边高出一米左右,形成三面包围井壁,有一点像是这井的小小的城墙。透过清澈的井水,可以看见井壁的水下部分长满了深绿色的青苔,弥漫着不知道名字的水草。井台并排铺垫着三溜麻石,两边则是竖铺的长条麻石条,和南方的小巷石街极像。井台右后方还留有一小水段(音“段”,意思是水洼——以前说过,这个“段”字应该是乙字半包围着一个水字,我的电脑汉字系统没有备这个字,下同),那是给挑水人洗桶底用的。
老井的左侧是一个小小的土丘,土丘方圆大概有四五平方丈,比井台高不过一丈,最高处长有一碗口粗细的桂花树,绿叶青枝,就好像给井面支撑着一把天然的大绿伞。
那条冬暖夏凉长年不断的泉水溪从冬浸田中间的一个泉水段流出,围着这个土丘绕了大半个圈,就像是三面包围护卫土丘的一条小小的护城河。
早晨的井水最为纯净清澈。每天清晨,顺着一条200多米的石子小路,孝平要来回五趟,才能挑满家里那口水缸。有时候他还会多挑一担,另外再用水桶盛着,给年迈的婆婆洗菜洗衣。
不管水桶是否干净,孝平和每一个挑水人一样,把桶底先在井边的小水段一浸一车(转动),再把右边的水桶轻轻地放到井中舀水(动作太粗鲁可能会一定程度上搅浑井水)。对于每天都挑水的孝平来说,水桶是不需脱离扁担的——只要右手捏着绳钩与桶系的连接处斜斜往下一带,再顺着井壁一提,满满的一桶水就轻便地摆上了井台;左手的劲小点,但左边这桶水并不要提上井台,就让它停在井里,借着右边那桶水的重量,直接弯腰就可以轻松地把一担水挑了起来。趁着弯腰起肩的那刻,孝平有时候也会有意无意地瞥一眼泉水溪边洗衣的哪个姑娘。
孝平已经长大了,16 岁的他这一年暑期没有像往年那样去长沙父母那里住,他要留下来多陪陪年迈的公公婆婆(祖父祖母),他也想肆意地享受一下乡村夏夜那些无拘无束惬意,想趁夜晚乘凉时多听一些婆婆那似乎永远也讲不完的离奇故事,多听听田垄中山坡上那无遮无拦地村歌。
这天夜里,月亮似乎出来得早一些。以往总是清秀多于丰满的月亮差不多完全圆了,她有意无意地牵扯着几丝轻柔的云絮,安静恬适地俯视着夏夜田野、山村。
泉水溪仍然一如既往地汨汨流淌着。山峦、田垄在月色下一片迷蒙 ……
一天的劳作似乎并没有给年轻的孝平他们留下多少的疲惫。溶溶月色,丝丝清风牵动着少年悸动的心。他又和大他4岁的堂侄友海一起来到桂花树下。
在他们家族的“……贤才维孝友,仁义显家邦……”的字辈中排列中,友海虽然大孝平4岁,却也是孝字辈孝平的侄子。不过家族的辈分到了他们这个年代,早就失去古老的约束,作为知识青年的他们,更多的共同点是渴望走出山村,认识世界的意气相投。
孝平拿着自制的那支竹笛,友海则端着二胡。他们或倚着桂花树,或端坐在井台壁,或把脚伸进汨汨流淌的泉水溪里,以清风明月为听众,无拘无束地一曲接着一曲,漫无目的地向月色迷蒙的田野山峦,抒发着自己朦胧的青春情怀,同时也享受清风明月带来的难以言语的惬意。
不知不觉中,月亮悄无声息地爬过了这棵桂花树梢。往这边看,她将皎洁的脸庞一动不动地映到清澈的井底,看那边,泉水溪里的那个月亮,却又在缓慢流动的溪水里轻轻摇晃,怎么也不肯随着溪水远去……
刚30出头的三嫂子大概刚刚料理完灶屋,提着一大桶衣服来到泉水溪边,后面还跟着刘家满妹子咏桃。三嫂子笑呵呵地说:你们在咯里吹拉弹唱,我边洗衣服边听音乐,人也会轻松一些啊。友海则悄悄告诉孝平,三婶婶是很会唱山歌的,而且可以唱很多整本整本的大唱本。
也许的确是禁不住孝平的一再地要求,也许是不愿意辜负这大好月色,三嫂子大方地就给孝平他们唱开了一段《十杯酒》:
“一杯酒来哎——是姐敬郎哦
劝郎行孝哎——是敬爹娘哦
董永行孝哎——是不非轻哦
天差七妹哎——是配成婚哦
后来(即)富贵哎——是抵朝廷哦”
随着满溪流淌的月光,古老的村歌也从三嫂没有丝毫做作的嗓音里轻揉地流淌出来
“二杯酒来哎——是姐敬郎哦
劝郎行发狠哎——是进学堂哦”
……“
“哎哟,过硬唱得蛮好哒!要不要我也来唱一段罗”
听声音,孝平知道这是对门村子里的吴长子,就连忙打听:他也会唱么?友海却说,快莫要他唱,他从来就只晓得唱什么“娇莲洗菜过塘基,一把拖到竹山里……”那样的硕东西。
吴长子听了却哈哈大笑地说,你们洋学生晓得什么东西罗,你们只晓得照本读经,未必就编得出咯样的好山歌来。只要三嫂子不怕我吴长子唱,我就唱一段让你这个洋学生听一下看。三嫂子却也大大方方地不加阻拦,只讲:就是不许你又唱什么进竹山那样的老调子。
“不进竹山,那就进你的屋噻”,就听见吴长子的山歌跟着吴长子一起从田垄对面飘了过来:
“三更里来哎——进姐房哦
脚踩踏凳是——上姐床哦
金钩放下哎红罗帐哦
一对(即)狮子哎——是滚上床哦——”
唱着,吴长子已经来到了泉水溪边。
“不准唱哒!”就听三嫂子身后的咏桃妹子一声大喝。接着一大块泥巴丢过去,朝吴长子身上溅起一大片水花。吴长子转身就跑,边跑,又还一边把没有唱完的那一句继续丢了过来:
“席垫姐来哎——是姐垫郎哦!”
“哦——喝——喝”——!随着一声吆喝,吴长子已经跑到了村边。
听到老井边琴笛悠扬,山歌朗朗,笑语喧哗,热闹非常,几个追赶着捉萤火虫的细伢子也跑过来凑热闹。他们纷纷抓来最亮的萤火虫装进鸡蛋壳里,让萤火虫闪动的亮光从蛋壳里面透出来,做成一个个别有情趣的萤火虫蛋壳灯。
细伢子们嬉闹着把十多个萤火虫蛋壳灯摆上老井三周的井壁,萤火虫光在蛋壳里一闪一闪的,就像在井壁的三周点燃了一圈蜡烛。望着明明灭灭的蛋壳灯照映在清澈的井水中,映衬着皎洁的明月,孝平在感到优美别致的同时,忽然觉得这悠悠老井似乎透出一种难以名状的什么神韵,这不足两米深的清澈井水中,似乎浸泡着山村百多年来无法洞穿的岁月。
孝平不禁又一次想起婆婆无数次讲过的井神托梦的故事。
那是堂伯祖父才常公遇难的1900年的正月。一天,才常公母亲太婆婆早晨起来对大家说,昨夜梦见从这口井里走出一个白胡子老头对她说,你们家里将有大祸,会要被灭九族的。太婆婆一听当然着急,就问那老人说,我儿子在上海汉口等地组织党人举兵勤王,反击西太后是否有危险,起事会不会成功啊。白胡子老头只回答了一句“白人头上过,红花遍地开”就往水井里走去。
族中长者得知井神托梦的事情之后,丝毫不敢懈怠,立即组织族人商量对策。然而,大家各方请教反复琢磨,可就是猜不出“白人头上过,红花遍地开”的意思。待到在汉口发动起义的才常公在那年7月24日被张之洞围捕杀害,及才常公的亲弟弟才中公 相继被捕遇难之后,才晓得那两句话所指的意思是白色钢刀砍头,鲜血遍地的寓意,不禁唏嘘不已。当时由于新兴的革命党人在各地已经具备一定力量,清廷已经摇摇欲坠,孝平他们这个家族的其他族人总算幸免于难。
此刻,望着烛光般明明灭灭的萤火虫蛋壳灯,孝平不禁心中再一次发问:莫非,这老井中真的有井神么?莫非一切自有天定?
又一叔公正好歇凉路过,看到井壁三周这一排排的萤火蛋壳灯,也的笑着问大家:“这是做什么?敬井神么?”
又一叔公属于这个大家族中的满房一支,在这分支的才子辈中排行第十一。是孝平他们最年轻的叔公。比长房中那一位遇害了的伯公公要小了50多岁。得知孝平所想。又一叔公似乎也颇有感触,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招呼友海用二胡伴奏。自顾自地唱了起来:
来时糊涂哎去时迷(mei),
空在人间哦走一回哎,
未曾生下哎谁是我哦,
生下我来哎又是谁?
长大成人哎方是我哦,
去时迷糊哦又是谁哎?
不如莫来哎也莫去哦,
来莫欢喜哟去莫啊悲!
歌声隐约透出几分苍凉,与夏夜的明月清风,与起先井台上其乐融融的格调似乎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又一叔公唱罢也不再多说,就慢慢地起身离去。三嫂子她们也早就洗完衣服了。井台旁只有无邪的幼童们仍然在嬉戏打闹……
友海似乎也陷入了沉思,没有再拉那些欢快的花鼓调,而是让自己的二胡流淌出那曲哀婉的《二泉映月》。
伴着不变的老井,对着深邃的夜空,孝平呆呆地坐着,他不知道谁可以给他答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么样答案……
井台,水溪,田垄,山峦仍然是月色溶溶,清风习习。
远处又一叔公正沿着田垄走进迷蒙的月色中,只听见他那似乎有几分苍凉的村歌,随着清风断断续续地传来:
天也空来地也空,
何其渺渺在其中?
田也空来屋也空,
死后何其再手中?
妻也空来子也空,
黄泉路上不相逢……
又一叔公似乎转过了山坳,中间间断了一段之后村歌又顺风飘来:
夜深听得三更鼓,
翻身不觉五更钟,
从头到尾细思量,
原是南柯一梦中……</FON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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