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诵诗呈明皇的时间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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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浩然诵诗呈明皇的时间探说

      明朝冯梦龙在《众名妓春风弔柳七》中以孟浩然诵诗呈明皇（唐玄宗）故事作为开篇引言，这么写道：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下窗虚。这首诗，乃唐朝孟浩然所作，他是襄阳第一个有名的诗人，流寓东京，宰相张说甚重其才，与之交厚。一日，张说在中书省入直，草应制诗，苦思不就，遣堂吏密请孟浩然到来，商量一联诗句。正尔烹茶细论，忽然唐明皇驾到。孟浩然无处躲避，伏于床后。明皇早已瞧见，问张说道：“适才避朕者，何人也？”张说奏道：“此襄阳诗人孟浩然，臣之故友。偶然来此，因布衣，不敢唐突圣驾。”明皇道：“朕亦素闻此人之名，愿一见之。”孟浩然只得出来，拜伏于地，口称死罪。明皇道：“闻卿善诗，可将平生得意一首，诵与朕听。”孟浩然就诵了“北阙休上书”这一首。明皇道：“卿非不才之流，朕亦未为明主，然卿自不来见朕，朕未尝弃卿也。”当下龙颜不悦，起驾走了。次日，张说入朝，见帝谢罪，因力荐浩然之才，可充馆职。明皇道：“前朕闻孟浩然有‘流星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之句，何其清新！又闻有‘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之句，何其雄壮！昨在朕前，偏述枯槁之辞；又且中怀怨望，非用世之器也。宜听归南山，以成其志！”由是终身不用。
      这里冯梦龙叙说孟浩然之事当然不是自己瞎编的，他是根据《唐诗纪事》所本。不过这一张说荐孟说法总体来说是经不起推敲的，主要是与张说在长安的政治活动与时间衔接不上。我们不妨看一看张说本人的情况，看张说荐孟之说的几率有多大？据历史记载，在713 年，李隆基以雷霆手段铲除太平公主及其党羽，从父皇李旦手中夺取了最高权力。在这一系列辅助唐玄宗的政治搏击中，出力最大的三位在李隆基荣登大宝后即被封为三公，其三公之一就有张说，封燕国公。但李隆基本人是一个靠政变起家的皇帝，他比任何人都懂得要防止他人对自己构成潜在的威胁。所以当年就对曾有功于他的三大功臣玩起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把戏，第一个被下手的是兵部尚书宰相位的郭元振，李隆基找了一个“军容不整”的借口，就于当年罢免了郭元振的军权。又过一年，李隆基从外地调回与张说不睦的姚崇为相，并于当年的十二月断然罢免了张说的相职，将其贬为相州刺史。有意思的是，在贬谪张说的同一天，仅剩的最后一位“三公”之一的刘幽求也被剥夺实权，贬为太子少保。其后多年，张说一直在相州，岳阳，幽州等处漂泊，不过倒让他的诗才有所长进。元辛文房《唐才子传》中说他“晚谪岳阳，诗益凄婉”。这里是指张说在谪居岳州时所写的《送梁六自洞庭山》等诗。任幽州都督时有《幽州夜饮》诗。张说在外地熬了十年，这十年时间里，可算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难免怀如履薄冰之感，哪还能不怕避发展党羽之嫌而再去举荐孟浩然呢？张说后来有了一次咸鱼翻身的机会，公元723年前后，再次拜相，但终因李林甫等人的陷害与嫉妒，最后的在开元十四年，即726年再次罢相退休回家，此时张说已60岁，四年后就去世了。如果确为张说援引孟浩然的话，那么此事最迟的截止时间也应是在726年之前。孟浩然生于689年，即使到726年也才37岁。根据一般的记载，孟浩然此时仍在其家乡湖北襄阳闭门苦读，偶尔去吴越，也可能是为将来出仕铺路扬名。近40岁时才来到长安应进士试。孟浩然于开元十六年，即728年，来到长安，这时张说已然不在长安府衙【冯梦龙文说的东京也有指东都洛阳一说】。再有一点，明皇后来说：“前朕闻孟浩然有‘流星澹河汉，疏雨滴梧桐’之句，何其清新！又闻有‘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之句，何其雄壮！昨在朕前，偏述枯槁之辞。”关于这一点，有些版本未载。但提到的孟浩然的诗句若被证确实的话，也都是728年以后的事儿。尤其是“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之句，更能说明与张说无关。“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之句出自孟浩然《临洞庭上张丞相》一诗中。张丞相是指张九龄，此诗作于733年。如果明皇已闻孟浩然此五言联句，那么孟浩然诵诗呈明皇的时间也当在733年之后。张说死于730年，到733年，张说已死去三年多了。但张说之事该不会是空穴来风吧，多年之前，笔者读过一篇文章，其中提到张说早年在当地方官时与孟浩然还是有一些交往，“孟浩然于开元初，数度出入于张说幕府，但并不得意。”可惜是只字片言，没有更多的资料进一步说明张说与孟浩然的关系与相应的时间。但纵使张说与孟浩然曾有交往，但在大体时间及背景上也不能确证后来孟浩然诵诗呈明皇这件事上与张说能扯上关系，至少是可能性大打折扣。
      另有古人《增修诗话总龟》一书又言李相推荐孟浩然一说，此说更缺乏有力的佐证。这里的李相是谁？他就是那个曾常常和李白一起喝酒的左相李适之。他们在长安喝酒作乐吟诗的事儿，后来有杜甫作《饮中八仙歌》一诗将此记录在案，诗中的“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就是说的这位左相李适之。史载，天宝元年，李适之代牛仙客为左相。天宝元年是742年，若李在相位上援引孟浩然，时间上肯定有矛盾。孟浩然与张九龄两人都死于740年，此时距他们死去的时间都两年多了。所以这大体与李适之不可能有相干。所以笔者以为此说仅为流言，不足信。
      现在再回过来，让我们重新梳理一下孟浩然诵诗呈明皇的时间地点与人物。笔者认为，《新唐书孟浩然传》的说法比较可信，新唐书所载事体大致相同，只不过人物地点换成王维和他的府衙。当然它所本是依《唐摭言》。《唐摭言》卷十一明确记载明皇生气时的说法：“卿不求仕，而朕未弃卿，奈何诬我？”所以事情还得从728年孟浩然自湖北襄阳来长安应进士试那一次说起。这次出行对孟浩然来说，是一生中的大动作，他本人希望能一举显露头角，而许多史料对此的记述是大体相同的。孟浩然这次来京参加进士考试，似乎是胸有成竹，但结果却大出所望。不过孟浩然此次总还不是一无所获。并于此时广结诗坛群彦，如王维，张九龄等人。孟浩然最终考试不第，对其打击还是不小的，孟浩然固然有点沮丧，但笔者认为还不至于到后来诵呈明皇的《岁暮归南山》诗中那种近乎崩溃的程度。孟浩然这次出师不利，一气之下就在730年年底去了南方。这就是他在《自洛之越》诗中所表述的：“遑遑三十载，书剑两无成。山水寻吴越，风城厌洛京。扁舟泛湖海。长辑谢公卿。且乐杯中酒，谁论世上名”。其后三年多时间断断续续地吴越游历。孟浩然与李白有多次交往，曾在湖北的黄鹤楼遇到过李白，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就是记述这次会面的。不过那是728年春天的事儿，李白出生于701年，比孟浩然小十二岁，此时李白28岁，刚与许氏女在湖北安陆完婚，出来逛逛就遇着了孟浩然。这孟李黄鹤楼一别，再见面就是数年以后的事了。
      对于孟浩然728年这次西游长安求仕的经历，《唐书文苑传》叙述不多，孟浩然“年四十，来游京师，应进士不第，还襄阳”。许多版本对孟浩然诵诗呈明皇的事儿的地点和人物都认可为王维的府衙或内府，似乎异议不大，但对时间皆语焉不详。现在有一个倾向性的意见是都认为面圣事就发生在728年孟浩然游京期间，笔者对此并不十分赞同，下面的几点是可以提出来供商榷的。第一是，孟浩然这次应是初游京师，本来是应进士试的，来考试是第一位的，结识朋友和与诗人文彦的交往也有一个因循渐进的过程，此次孟浩然当然难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与王维张九龄一下子成为知己而使之出手援引。有一个版本说，孟浩然与张九龄及王维相识是在一次诗人聚会上，因孟浩然诗中有一联“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语惊四座，也引起张九龄和王维的注目，自此三人遂成诗友至交。这联诗句也就是明皇提到的两联其一。此诗联成于何时，一说在728年，一说在729年，其实若作为孟张王成为至交的铺垫，两说都可以被接受。又持一说，讲孟浩然四十六岁（735年）游京师时在众诗人于中秋佳节聚会时吟出的，这说法是有点另类。但都从某一个侧面否定当年紧接着就发生见明皇的事的可能性。
      其次，我们再从诗的内容看，孟浩然这首诗的题目为《岁暮归南山》，从诗中可以看出，是因为求仕不成，发点牢骚，是年底归去时写的，那么再诵出来也应是来年的事儿。这一点看来，728年之说是不成立的。另外诗句中“白发催人老”，此时孟浩然还不到40岁，就说“白发催人老”，不是少白头的话，这牢骚似有点离谱。第三，若唐明皇提到的孟浩然的另一五言诗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是事实的话，那么则可以证明孟浩然与明皇会见应是733年以后的事儿。前面提到，“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之句出自孟浩然《临洞庭上张丞相》一诗中。张丞相是指张九龄，史载，开元二十一年，即733年，左丞相宋璟致仕，张九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张九龄自733年拜相，登相位至737年。737年罢相后贬为荆州长史。而孟浩然这首上张九龄的诗即作于张九龄刚登相位的733年当年的秋后。按照这一点分析推理，孟浩然诵诗呈明皇的时间应最早不得早于733年之后。对于孟浩然在733年至737年之间的活动，史上记述较少。而737年后，则比较清楚，张九龄于737年罢相，被贬为荆州长史，孟浩然至740年去世前被张九龄一直延揽在幕府。但有件事还是值得一提的，《新唐书孟浩然传》、王士源《孟浩然诗集序》等多种文献，都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情：山南采访使韩朝宗十分欣赏孟浩然的诗歌才华，带他一同赴长安，准备向朝廷举荐。韩朝宗为了替他造声势，先行一步，约好日子一同进朝廷。不料，到了约定的那一天，孟浩然遇到老朋友，就进了酒家，喝上了。当时有人提醒他跟韩朝宗约定的事，孟浩然很不以为然地说：“业已饮矣，身行乐耳，遑恤其它！”结果，误了约会，惹怒韩朝宗，不再替他引荐。孟浩然本人，也并不后悔。孟浩然失约，但其后去没去京城，没有交代。后来李白在《赠孟浩然》一诗中，有“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两句，即多少暗指这件事的。文中的这位韩朝宗是一位爱才之人，除了孟浩然之外，还力荐过李白。但史载韩朝宗是733年才被朝廷任命为山南采访使的，所以安排举荐孟浩然的事也只能在733年之后。有文说在735年前后，这多少可以被接受。那么李白暗指此事的诗句应是什么时候赠给孟浩然的呢？大体猜想是，只能更在其后。孟李继黄鹤楼一别后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又见面喝酒吟诗确切日期无法说清。在李白的活动表上除“734年，游襄阳，识韩荆州”这一时间有可能使孟李有机会谋面外，其他时间的可能性较小。但总体是在733年以后，这点还是说得过去的。
      综而述之，要是允许进行一个“唐诗里哥德巴赫猜想”的话，孟浩然诵《岁暮归南山》一诗呈明皇的下限时间应在733年至737年这个时间段里，不可能比这更早，而且语境较合，因为孟浩然此时已四十五岁以上，一切该发生的都已发生。笔者甚至认为，孟浩然《留别王侍御维》这首诗也不应早于733年，从诗中可以看到,孟浩然在诗题中是以官职称呼王维，而据记载，王维是在张九龄733年当上丞相后才被擢拔为右拾遗，737年春为监察御史。不少资料都说孟浩然此诗是在728年那一次落第归乡临行前留给王维的，其实哪有一次不成就说是“朝朝空自归”（当然“朝朝”一词也可能出于对应诗中的“寂寂”一词）的，但还不至于到“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的如此悲观程度。
      孟浩然一袭布衣，抱憾终生。今天有人对孟浩然非要挤进入仕求官这条本已拥挤不堪的小道上不以为然，认为会“条条大路通罗马”，或能“攀山千条路，同仰一月高”。其实今人大可不必苛求于古人，他们的用世或有补于世的理想与愿望没有错，但孟浩然的缺憾在于，他和杜甫这些诗人一样，都未能跳出“学而优则仕”的只有出仕为官才能展现其才能仅其一途的窠臼。这固然是有少许自身的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们所处的时代与社会氛围赋予他们选择的余地太少太可怜了，让他们到哪里去找“条条大路”？到哪里去寻“千条路”？孟浩然的境遇是不幸的，不禁使人扼腕长叹。但孟浩然又是幸运的，孟浩然未进朝堂，诗中全然没有了如同时代人王维贾至等人在应制诗里散发出的阿谀之味，带给人们的是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清新之感。孟浩然是继陶渊明、谢灵运之后的又一位出色的山水田园诗人，他的光辉将长久地闪烁在诗唐的卷帙中，不可磨灭。

诗苑飞花

孟浩然一袭布衣，抱憾终生。今天有人对孟浩然非要挤进入仕求官这条本已拥挤不堪的小道上不以为然，认为会“条条大路通罗马”，或能“攀山千条路，同仰一月高”。其实今人大可不必苛求于古人，他们的用世或有补于世的理想与愿望没有错，但孟浩然的缺憾在于，他和杜甫这些诗人一样，都未能跳出“学而优则仕”的只有出仕为官才能展现其才能仅其一途的窠臼。这固然是有少许自身的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们所处的时代与社会氛围赋予他们选择的余地太少太可怜了，让他们到哪里去找“条条大路”？到哪里去寻“千条路”？孟浩然的境遇是不幸的，不禁使人扼腕长叹。但孟浩然又是幸运的，孟浩然未进朝堂，诗中全然没有了如同时代人王维贾至等人在应制诗里散发出的阿谀之味，带给人们的是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清新之感。孟浩然是继陶渊明、谢灵运之后的又一位出色的山水田园诗人，他的光辉将长久地闪烁在诗唐的卷帙中，不可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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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弄人，孟浩然错诵一诗失前程，而柳永落第后则多少显得有点儿矫情。但另一方面，相比较而言，明皇则比不上仁宗宽厚。明皇采取的永不录用，仁宗则是小罚，几年后又将柳永取为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