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词鉴赏之二】今宵月向何处？——辛弃疾中秋词《木兰花慢》赏鉴

潇湘妃子

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辛弃疾《木兰花慢》

中秋词因为有苏轼的《水调歌头》专美在前，致使以后的词人为之缩手。胡仔在《苕溪渔隐业话·后集》卷39中云：“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 这其实是一些词评家断章取义，贻误后人。原文后面还有“然其后又岂无佳词？如晁次膺《鸭头绿》一词殊清婉，但樽俎间歌喉，以其篇长惮唱，故湮没无闻矣。”晁端礼（1046-1113）字次膺，山东人，北宋词人。

《苕溪渔隐丛话》前集60卷，成于高宗绍兴十八年（公元1148年），后集40卷成于孝宗乾道三年（公元1167年）。至于以后的南宋词家的作品，其生也晚，胡仔就不及见了。

宋代的中秋词佳作还有周紫芝、叶梦得、朱淑真、杨万里、辛弃疾、戴复古等的作品。其中，尤以辛弃疾的《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最称杰作。

为什么称为杰作？因为此词构思新颖、想象奇特，承继了自屈原的《楚辞·天问》以来，而又中断了一千多年的科学浪漫主义风格。

《天问》其实是问天。《天问》全诗都由问句组成，表现了诗人屈原对自然、历史、社会的质疑和思考，因而极富哲理。有人统计，其中对宇宙起源、天体结构和日月星辰运行的探索计44句，27问。这体现了屈原对真理的追求，实在令人赞叹。

辛弃疾在《木兰花慢》小序中已说明用《天问》体赋。此词上阕5问，下阕3问，计8问；与《天问》称得上诗词双璧。

问月，自古有之。李白有“青天有月几时来，我今停杯一问之”，苏东坡有“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但辛弃疾《木兰花慢》不同，这首词具有其他中秋词所没有的科学含量。它在浪漫主义的想象中又注入了理性思维。一方面它对月亮提出一连串的疑问，另一方面，又把和月亮有关的一些优美神话注入新的生命，并且和生动比喻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幅绚丽画面，给读者以极大的艺术享受。 这是一首奇思妙悟构成的风格高旷的中秋词。

上阕五问。第一问是：今宵月向何处？词曰：“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月亮不停的西去，目的地究竟在何方呢？这是词人的疑惑，也是哪个时代的疑惑。

第二问是：地球是圆的吗？是不是还存在别一个人间？那边的人间应该是什么样呢？词曰：“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词人不由得展开了想象：那一边的人间，月亮是不是刚从东方升起呢？······

第三问是：人间之外又是什么呢？词曰：“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汗漫是无边无际的意思。在词人的认识里，宇宙似乎是没有边界的。这种认识超越了时代。更有意思的是词人那充满诗意的联想，让长风将中秋的欢乐传送到宇宙，直至永远。

第四问是：飞逝的月亮为什么不掉下来呢？难道是用绳子系着吗？那系在什么地方呢？是谁系的呢？词曰：“飞镜无根谁系？”

词人当然不知道月亮自转和绕地球公转的原理。------这需要科学家去阐述、去证明。可贵的是，在人类对天体的认识还处于蒙昧时期，在大天文学家哥白尼前三、四百年，词人就大胆的提出这个问题。这是多么伟大，又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哲人说：只有提出问题才能解决问题。

第五问是：蟾宫是那样的寂寞，嫦娥是不是后悔偷了灵药呢？词曰：“姮娥不嫁谁留？”嫦娥为什么久久不嫁，岂不是自误青春？她苦苦地等待谁呢？莫非是谁将她羁留？这一句充满了词人人道主义的关怀。

上阕五问都是由今宵月向何处引发的。下阕三问则是由月从何处来引发。上下阕虽然各有侧重，却能一气呵成。这和其他词在结构上是颇有不同的。

第六问是：都说是“海上生明月”。那么，明月难道是从海底来的？词曰：“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恍惚用来形容疾速。唐·李白《天马歌》：“鸡鸣刷燕晡秣越 ，神行电迈躡恍惚。”意思是：清晨鸡鸣时它尚在北京，吃饭时就到达了数千里之外南方的越国，飞腾的身影恍惚如雷电。

为什么会使人愁，害怕什么呢？这里词人展开了联想，海里的巨鲸横冲直撞，将月宫中的玉殿琼楼撞坏了怎么办？词曰：“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

第七问是：虾蟆固然是两栖动物，但是兔子是什么时候会游泳的呢？词曰：“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提问愈来愈奇，也愈来愈妙。如果兔子不会游水，那么它是如何游过大海的呢？

第八问是：新月如眉，新月如钩，圆月为什么渐渐如钩？词曰：“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如果不是巨鲸所撞，那又是什么原因呢？

词人通过八问，将我们带入了极富浪漫色彩的神话世界。开天辟地，前无古人，恣肆跌宕、横绝古今，诗中有一，词中无二。

绝妙好辞也需要慧眼。这一首词很长时间都不能入选家法眼，上彊村民（朱祖谋）的《宋词三百首》是目前为止最有权威的宋词选本，却也不录此词。直到王国维在他的《人间词话》中说：“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曰：‘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此词的价值才逐步被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