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开元、天宝年间,诗歌创作进入了一个特殊的繁荣时期,一时人才辈出,各以其独特的艺术风格,光辉的艺术成就,争奇斗胜,呈现出一片缤纷壮丽的色彩,这就是人们所称颂的诗歌的盛唐气象。这个文学史上的不寻常现象,不只后来者在回望那遥远的文学史上的高峰时景仰、赞叹,就是身当其时的人,也对展现在面前的崭新、兴盛的景象,感到欢欣、振奋。当时的丹阳进士殷璠就是一个有卓越见识的人,他在天宝末年遴选了开元、天宝年间著名诗人的诗作,编成了著名的盛唐诗集《河岳英灵集》(1),以记录当时诗歌的繁荣。由于《河岳英灵集》有比较正确的观点作为遴选诗歌的标准,这个时期的主要诗人如李白、王维、孟浩然、王昌龄、高适、岑参、李颀、崔颢、崔国辅、祖咏、储光羲、常建等人的优秀诗篇都得以入选,基本反映了盛唐诗歌的面貌。然而书中却独独没有著名诗人杜甫的诗作,其原因历来为文艺界所关注。笔者以为,一个诗人的诗歌是否被选入某个诗歌集原因是多方面的,存在许许多多的可能性,我们无法复原当时的情形,只能根据现有的材料作大致推测。要澄清杜诗未入选《河岳英灵集》的原因,就应当从了解《河岳英灵集》的遴选标准和诗人杜甫生平、诗作及当时的社会状况入手。
《河岳英灵集》是盛唐的诗歌选集,选取诗歌的时间段是“起甲寅,终癸巳”,即唐开元二年(714)至天宝十二年(753);选录了这个时期自常建至阎防[1]24家诗234首[2]。编者殷璠认为,诗人“不可不知音律”,但又不可“专事拘忌”,流为“矫饰”。他批判了齐、梁以来诗歌“理则不足,言常有余;都无兴象,但贵轻艳”的不良倾向,指出唐代诗歌正是在纠正上述诗风中“去伪存真”,逐步向前发展,到了开元中期“声律风骨始备”。殷璠评诗注重“风骨”和“兴象”。他选录的标准是“既闲新声,复晓古体,文质半取,《风》、《骚》两挟”;“如名不副实,才不合道,纵权压梁、窦,终无取焉”。(1)(P40-41)
书中所选诗歌以王昌龄为最多,共16首,且多是五言古诗,王维和常建次之,各15首;并略仿南朝钟嵘《诗品》,对入选各家诗歌的艺术风格都作简括的评论,其中有不少精辟之见为后人所称述。这种把评和选结合起来,在体例上实属创举,为后来许多评选本诗文集的滥觞。
下面我们再来看看杜甫的生平及诗作。杜甫生长在“奉儒守官”并有文学传统的家庭中,其祖父杜审言是武后时的著名诗人,官膳部员外郎;父亲杜闲,曾任兖州司马、奉天县令。他7岁即开始学诗,15岁时诗文就引起洛阳名士们的重视。他的生活从20岁后可分为四个时期。
漫游时期,从唐玄宗开元十九年(731)至天宝四年(745)。这期间杜甫进行了两次长期的漫游,过的是登山涉水、高歌游猎的浪漫生活。然而却无著名诗作问世。
长安时期,从天宝五年(746)至天宝十四年(755)。这一时期,杜甫谋求仕途发展,从诗的最主要活动就是投诗干谒,诗作多为应景之作;及仕途受阻、落魄京师,开始关注人民疾苦,诗风逐渐转变,写了一些述说个人落魄和反映人民疾苦的诗作。
任职左拾遗与流亡时期,从唐肃宗至德元年(756)至乾元二年(759)。在这段时间,中原大地正经历着安史之乱,杜甫也亲身经历了陷贼、流亡、任左拾遗、出贬华州、洛阳道上、秦州寄居、入蜀行程——无论是人事关系或是自然环境,变化都很悬殊。这让他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了人民的痛苦,写下了许多不朽诗篇。著名的《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就是这一时期的作品。
漂泊西南时期,从唐肃宗上元元年(760)至唐代宗大历五年(770)。杜甫离开了干戈扰攘、哀鸿遍野的中原,漂泊西南,在成都浣花溪畔建了草堂,使他多年劳苦忧患的生活,暂时得到休息,这也是他诗歌创作的高峰期,他一生中半数以上诗歌都是在这一时期创作的。
通过以上对《河岳英灵集》和杜甫生平及诗作的分析,笔者以为杜诗未入选《河岳英灵集》大致有两种可能性:一方面杜甫在殷璠选编《河岳英灵集》时尚未蜚声诗坛,另一方面杜诗风格与编选者的主张及当时的诗歌审美的主流相悖。
一、 杜甫在殷璠选编《河岳英灵集》时尚未蜚声诗坛
前面我们已经讲过,《河岳英灵集》是盛唐的诗歌选集,选编诗歌的时间段是唐开元二年至天宝十二年(714-753),所以我们探究杜诗未能入选《河岳英灵集》在时间上的因素,重点要讨论杜甫在盛唐时期——即杜甫在“漫游时期”和“长安时期”(731-755)的诗歌创作和诗名。
由上文史料可知,杜甫是一个大器晚成的诗人,虽是盛唐诗人,在盛唐时期却没有什么佳作问世,当时并无诗名,而是愈到老年成就愈大。他诗集中的诗,半数以上都作于唐代宗大历元年至四年(766-769)。他的名作“三吏”、“三别”、《春望》、《剑门》、《客亭》、《江上》、《江汉》、《登楼》、《宿府》、《阁夜》、《秋兴八首》等也都是作于“任职左拾遗与流亡时期”和“漂泊西南时期”(756-770)。如果把杜甫的一生分为盛唐和中唐两个时期的话,我们可以说他成名作和代表作产生于中唐时期而非盛唐时期。明代王世懋在《艺圃撷馀》中认为,以杜甫的诗歌创作历程来看,把他归为中唐诗人更为合适些。到后来,清人蘅塘退士编选《唐诗三百首》,甚为推崇李杜,虽然选杜诗多达34首,但其中也不过只有两三首是杜甫盛唐时期的作品。
同样,从杜甫在盛唐时期的生活经历可知,杜甫在35岁前的青壮年时进行了两次长期漫游,过着“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壮游》)[1]的生活。他访遍了祖国的名山大川,虽然汲取了不少江南和山东的文化,扩大了眼界,丰富了见闻,然而却没有什么著名诗篇问世或广为流传。在这期间杜甫与当时很多著名诗人也都有交往,并与之唱和。然而,在当时众多的盛唐著名诗人如李白、王维、岑参、高适、贾至、严武等人的作品中,对杜诗直接评价之词却鲜见存留。这从一个侧面也说明杜诗当时是没有受到重视和推崇的。
杜甫漫游生活结束后到了长安,在长安居住十年,过的是“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屈辱生活,使他的思想和创作发生了变化。他来长安的目的是求得一个官职,有所建树。所以这一时期,他为了向王公大臣乞求一官半职,往返于豪门贵族之间,投诗求引,前后拜访过汝阳王李璠、左丞韦济、翰林学士张璠等诸多权贵,这时的诗歌也多是些投赠权贵、奉和应酬的应景之作,并无太大艺术成就。“恭郑庄之宾客,游窦主之园林”(《唐故德仪赠淑妃皇甫氏神道碑》)、“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就是很好的证明。但杜甫进入仕途的愿望并未能实现,却落魄到了挨饥受冻的地步,这从客观上让他认识到了统治阶层的腐败,同时个人的饥寒交迫使他体会到了人民的疾苦。所以这一时期,杜甫的诗风渐变,写下了《兵车行》、《丽人行》等一些反映人民疾苦、揭露豪门骄奢的诗作。这些作品虽已颇显功力,有了很高的艺术成就,但在当时依然没有广为流传。其实直到后来,晚年的杜甫虽然在诗作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也仍未被时人所重视,直至他逝世四十年以后,始见重于韩愈、白居易、元稹等人。所以笔者以为,在殷璠选编《河岳英灵集》时,因杜甫尚未蜚声诗坛而未能入选是有很大可能性的。
二、 杜诗风格与编选者的主张及当时诗歌审美的主流相悖
前面我们分析,杜诗未入选《河岳英灵集》,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杜甫在盛唐时期诗名尚未大著。这是根据史料推测出来的一种可能性,如果我们纵览一下唐代的诗歌选本就会发现,不但《河岳英灵集》未选杜诗,即使是以大历前后诗人为对象的选本《中兴间气集》(唐·高仲武选编)及稍后的《极玄集》(唐·姚合选编),也都没有把杜诗选入。这就让我们不得不考虑,杜诗未能入选《河岳英灵集》可能还有其他因素。其实在文学史上,一种文学样式的作品选本,常常是选家们对于这一文学样式的某种观点、主张的具体运用和体现。同时,选编者为适应社会文化心理和大众审美要求也会对诗歌有所取舍。所以选编者的主张以及这种文学样式、当时的审美主流,对编选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即选家们依据当时社会的审美主流,把自己的理论观点、见解主张或贯彻于对作家作品的批评之中,或按照这一理论、见解的具体要求来选出符合这一要求的作品,从而以此宣扬选家自己的主张和观点。《河岳英灵集》也不例外。
殷璠在《河岳英灵集》的集论中说:“今所集,颇异诸家,既闲新声,复晓古体;文质半取,风骚两挟;言气骨则建安为传,论宫商则太康不逮。”(1)(P41)无疑,从殷璠这一阐说来看,其对诗歌强调风骨声律兼备,持论确谓公允。然而,我们综观《河岳英灵集》,特别是细审其所选的作家作品及其对作家作品的“品藻”,却会发现:他对诗人诗篇的具体选录与其理论主张是不一致的,存在明显的距离。即持论虽谓公平允当,而选诗却时见偏激。具体说,殷璠于“风骨”和“声律”之二者,显然更为重视“风骨”,而并不太强调“声律”。例如,他在对诸多诗人品评时,屡以“风骨”或“气骨”相称。上文我们已经交代过,《河岳英灵集》选诗以王昌龄为最多(共16首),其中又以五古居多。我们看看殷璠是如何评价王昌龄的诗的,他说:“昌龄以还,四百年内,曹、刘、陆、谢,风骨顿尽。顷有太原王昌龄、鲁国储光羲,颇从厥迹。且两贤气同体别,而王稍声峻……多惊耳骇目之句。”(1)(P98)又如评高适云,“适诗多胸臆语,兼有气骨”;(1)(P77)评崔颢云,“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1)(P83)评陶翰云,“既多兴象,复备风骨”;(1)(P69)评薛据云,“为人骨鲠,有气魄,其文亦尔”。(1)(86)可见,其专门标举“风骨”,而未标举“风骨声律”兼备,更未单以“声律”标举。不仅如此,他还明曰:“夫能文者,匪谓四声尽耍流美,八病咸须避之。纵不拈缀,未为深缺。”(1)(P41)“故词有刚柔,调有高下,但令词与调合,首末相称,中间不败,便是知音。”(1)(P41)至此,于“风骨”和“声律”两端,殷璠所尚者为“风骨”。换言之,即殷璠选编《河岳英灵集》时对诗歌的要求是不拘形式、“声律”而以“风骨”作为首要标准的。但我们知道,杜甫以律诗见长,而律诗属近体,虽长于文采,却须合格律平仄,诗句讲求对偶工整,故难显“风骨”。较之近体诗,古体诗风貌质朴、明朗有力,语意偏于动态的流贯,从而“风骨”易显。而殷璠所选诗以古体诗居多,也正说明了殷璠选编此集时是偏重于“风骨”的。而长于抒情、语意偏于静态的细味、讲求平仄和对偶,故而难显“风骨”的杜诗不能入选也就不足为怪了。
一个较有代表性的诗歌选本往往浓缩了一个时代的风貌,它所编选的每一个诗人,甚至每一首诗都与选家鉴赏观念及当时所流行的美学风范有关。《河岳英灵集》作为最具代表性的盛唐诗歌选集,自然也不例外。前面我们分析了殷璠选编《河岳英灵集》的个人观点,下面我们就通过《河岳英灵集》再来讨论一下盛唐的社会风貌和诗歌审美主流。
《河岳英灵集》中选诗仅次于王昌龄的是王维和常建,殷璠在诗评中说,“维诗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为珠,著壁成绘,一句一字,皆出常境”,(1)(P58)“建诗似初发通庄,却寻野径,百里之外,方归大道。所以其旨远,其兴僻,佳句辄来,唯论意表”。(1)(P49)从这里我们就可以对盛唐时期诗歌的审美主流略窥一斑,当时的统治者和所谓士林更欢迎流连风景、游心物外、清新淡远的诗歌。而这种诗的风格,在杜甫的诗中是很难找到的,他那富有人民性和独创性诗篇的写实风格与这种风格是存在极大差异的。钱鍾书先生认为这种差异是唐诗与宋诗的分别,他在《谈艺录》中说:“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严仪卿首倡断代言诗,《沧浪诗话》即谓‘本朝人尚理,唐人尚意兴’云云。曰唐曰宋,特举大概而言,为称谓之便。非曰唐诗必出唐人,宋诗必出宋人也。故唐之少陵、昌黎、香山、东野,实唐人之开宋调者;宋之柯山、白石、九僧、四灵,则宋人之有唐音者。”(2)(P2)正是因为有这种差异,所以杜甫的诗在盛唐时期的主流文坛上是不被重视的,甚至于他死后四十年被韩愈、元稹、白居易等大力提倡仍不能为时人接受。也正是这种纯艺术审美主流的影响和渗透,《河岳英灵集》才推崇王维、常建的神韵一派,而不选杜甫的写实主义诗歌。
至此,我们可以说,杜诗因风格与选编者的诗歌理念及盛唐乃至唐朝的诗歌审美主流不符,也是其未能入选《河岳英灵集》的重要因素。
中国古典文学的历史充满了复杂性,不但文学史与思想史有许多不一致的地方,就连诗学理论与文本创作,甚至诗论家个人在不同场合所说的话都经常互相背离。所以我们要探究杜诗未能入选《河岳英灵集》的原因,也就只能根据杜甫诗歌的风格特点、创作历程和《河岳英灵集》选编者的主张及当时社会的审美风尚作大致的推测,寻找历史的可能性。
注释:
[1]常建和阎防均为盛唐时期著名诗人,因《河岳英灵集》卷首选的是常建的诗,卷尾选的是阎防的诗,故如此说。
[2]今本实为229首。
[3]本文所引杜甫诗作均引自高文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全唐诗简编》,并随文注出篇名。